順治六年,冬,子時。深沉的夜幕如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嚴嚴實實地籠罩著贛江。江畔的行轅,在這濃重的夜色中宛如一座孤獨的堡壘,沉默而又倔強地矗立著。
耿仲明坐在行轅的書房內,昏黃的燭光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將他的身影在墻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他正對著一份軍情奏報皺眉沉思,突然,子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贛江水面就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那馬蹄聲如密集的鼓點,重重地敲擊在寂靜的夜空中,也敲擊著耿仲明的心頭。
耿仲明從案前猛地抬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警覺。就在這時,韓鐵手撞開殿門,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他的懷中,捧著一道黃綾圣旨,那圣旨上竟滴滴答答地滴著鮮血,在地上濺起一朵朵暗紅色的小花。
“王爺……”韓鐵手氣喘吁吁,聲音中帶著一絲驚恐,“傳旨太監的喉管被利箭貫穿,尸體剛在江邊發現。”
耿仲明的眉頭緊緊皺起,臉色瞬間變得陰沉如水。他快步走上前,目光緊緊盯著那道滴血的圣旨。親兵顫抖著雙手,刮開火漆,暗紅的蠟屑簌簌掉落,在燭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這種用死刑犯血混合蜂蠟的封印,在清廷是極為特殊的存在,只在處決重臣時才會使用。
隨著火漆的剝落,耿仲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當他展開圣旨的剎那,瞳孔驟縮,眼中滿是震驚與憤怒。本該蓋玉璽的位置,赫然是攝政王多爾袞的私印。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聲音低沉而憤怒:“這根本不是圣旨,而是謀殺許可證!”
韓鐵手握緊拳頭,眼中燃燒著怒火:“王爺,這其中必有陰謀,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耿仲明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緩緩說道:“如今局勢未明,切不可輕舉妄動。先看看這圣旨上到底寫了什么。”
御批藏玄機
燭光下,耿仲明的手指輕輕撫過圣旨上的文字。“著靖南王即刻清查所部逃人,朕已派和碩英親王阿濟格督辦……”他的手指在“逃人”二字上停留,只見朱砂御批在這里突然暈染,像是毛筆曾被狠狠擲下,留下了一片模糊的痕跡。
更詭異的是,“阿濟格”三字墨色簇新,明顯是后來添加的。耿仲明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仿佛要透過這圣旨看穿背后的陰謀。
“看背面。”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醫女林慕雪突然出聲。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仿佛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耿仲明和韓鐵手的目光同時轉向她。林慕雪走上前,指尖蘸了蘸藥水,然后輕輕地在絹布上擦拭。隨著她的動作,絹布上漸漸顯出三行被刻意洗去的滿文:
「懷順王舊部多東江余孽」
「可先斬后奏」
「其子繼茂已具結狀」
窗外,驚雷炸響,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黑暗的夜空,照亮了耿仲明瞬間蒼白的臉。他的身體微微顫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這……這是要置我耿家于死地啊!”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聲音中充滿了憤怒與不甘。
韓鐵手怒目圓睜,大聲說道:“王爺,這分明是多爾袞的陰謀。我們不能就這么任人宰割,應該立刻起兵反抗!”
耿仲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此時起兵,無異于以卵擊石。況且,繼茂還在他們手上,我不能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林慕雪看著耿仲明,眼中滿是憂慮:“王爺,如今之計,只能先穩住局面,再尋找機會反擊。”
耿仲明點了點頭,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這一場風暴才剛剛開始,而他必須在這重重陰謀中找到一條出路。
鐵騎圍行轅
五更時分,狂風呼嘯,豆大的雨點如子彈般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戰馬嘶鳴聲驚醒了行轅中的眾人。耿仲明披甲沖出房門,只見院墻外火把如龍,將整個行轅照得如同白晝。鑲黃旗騎兵竟在這雨夜完成了合圍,他們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更可怕的是,他們推著二十門新式紅衣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仿佛一張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息。
領軍的甲喇額真咧嘴一笑,露出鑲金的犬齒,那笑容在這雨夜中顯得格外陰森:“末將奉旨協助王爺清查逃人。”他頓了頓,又說道,“對了,您那位韓統領呢?他弟弟剛在福州招供,說您私藏了毛文龍的……”
話還未說完,炮車突然轉向的吱嘎聲淹沒了后半句。耿仲明這才發現,所有炮口都對準行轅西側——那里埋著三百東江舊部的名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心中暗叫不好。
韓鐵手緊握手中的長刀,眼中燃燒著怒火:“王爺,他們分明是有備而來,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
耿仲明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心中的憤怒,說道:“先看看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切不可沖動。”
甲喇額真看著耿仲明,眼神中充滿了挑釁:“王爺,還請您配合我們的行動,交出逃人名單。”
耿仲明冷冷地看著他:“我耿仲明一向奉公守法,從未私藏逃人。你們這是無端污蔑!”
甲喇額真冷笑一聲:“王爺,證據確鑿,您就不要再狡辯了。如果您不配合,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舌戰對欽差
暴雨如注,沖刷著屋檐,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欽差大臣從袖中抖出一份黃冊,那黃冊在雨中顯得格外破舊。
耿仲明盯著封皮《天佑軍陣亡錄》,心跳驟停。這是登州兵變后他親手編纂的花名冊,最后一頁還留著孔有德的血指印。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您當年用這本冊子向皇太極請功,現在……”欽差突然撕開封皮,內頁竟變成《東江忠烈祠供奉錄》,他冷笑著說道,“同樣的名字,怎么就成了大清的逃人?”
暴雨沖刷著屋檐,耿仲明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在雨中顯得格外凄涼:“那就請大人回京問問多爾袞,松錦之戰是誰用這些‘逃人’的命,替他填了明軍的壕溝!”
欽差大臣臉色一變,惱羞成怒地說道:“耿仲明,你這是大逆不道,竟敢污蔑攝政王!”
耿仲明挺直胸膛,眼神堅定地說道:“我耿仲明問心無愧。這些人都是為了大清出生入死的英雄,如今卻被你們說成是逃人,這公道何在?”
欽差大臣被耿仲明的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惱羞成怒地一甩袖子:“好,好得很!耿仲明,你就等著接受朝廷的制裁吧!”
韓鐵手看著欽差大臣,大聲說道:“你們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王爺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你們卻如此對待他,天理難容!”
欽差大臣冷哼一聲:“哼,你們這些逆黨,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今天,我就要將你們一網打盡!”
殘燭照金印
寅時三刻,狂風依舊在怒吼,暴雨依舊在傾盆而下。耿仲明獨自坐在簽押房,周圍一片死寂。案頭并排放著三樣東西:靖南王金印、多鐸所贈的波斯彎刀、還有半塊崇禎通寶——那是毛文龍被殺前夜,塞給他的“買命錢”。
這每一樣東西都承載著他的過去,見證著他的輝煌與滄桑。他的目光在這三樣東西上緩緩移動,思緒也隨之飄回到了過去。
“王爺……”韓鐵手滿身是血地爬了進來,他的聲音微弱而顫抖,“火器營被繳械,但我們在樟樹鎮的……”
耿仲明抬手打斷了他的話,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決絕。他突然將金印按進燭淚,滾燙的蜂蠟瞬間淹沒“靖南王”字樣。那一刻,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用熔鉛封死了鎮江堡的城門。
“王爺,我們怎么辦?”韓鐵手看著耿仲明,眼中滿是期待。
耿仲明長嘆一聲,說道:“如今之計,只能先保全繼茂。我會用我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
韓鐵手眼中淚水奪眶而出:“王爺,您不能這樣做啊!”
耿仲明拍了拍韓鐵手的肩膀:“鐵手,你跟著我這么多年,我知道你對我的忠心。但如今局勢已定,我不能讓更多的人因為我而喪命。”
遠處傳來破門聲,耿仲明最后看了一眼東南方——那里是兒子耿繼茂的駐地,也是所有罪證的終點。他知道,這也許是他最后一次看這個方向了,但為了兒子,為了耿家的未來,他愿意付出一切。
“鐵手,你帶著兄弟們去保護繼茂,一定要確保他的安全。”耿仲明說道。
韓鐵手點了點頭,說道:“王爺,您放心,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保護好小王爺。”
耿仲明微微一笑:“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去吧。”
韓鐵手站起身來,向耿仲明行了一個禮,然后轉身沖了出去。耿仲明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他能順利帶著繼茂離開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