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倉內,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咸腥味,那是海鹽長久堆積散發出來的氣息。
裴硯的后頸被麻袋的粗麻蹭得發癢,粗糙的觸感讓他渾身不自在,卻不敢挪動半分。
昏暗的光線透過屋頂的縫隙灑下,映出鹽倉內雜亂堆放的麻袋,形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陰影。
他能聽見沈疏桐的呼吸聲,比自己的更輕,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輕柔而又清晰。
那均勻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鹽倉內,仿佛是唯一的生機。
腳步聲徹底消失后,他側頭看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著,像淬了冰的星子,透著清冷的光,正朝他微微搖頭,示意再等片刻。
他喉結動了動,舌尖嘗到一絲鐵銹味,是剛才咬得太狠,咬破了口腔內壁。
那股鐵銹味在口中散開,帶著一絲苦澀。
這是他緊張時的老毛病,父親還在世時總說“硯兒這張嘴,該用來咬文嚼字,不是咬自己”。
可此刻他顧不上這些,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牌——那是父親留下的訟師令牌,溫潤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邊緣被摸得發亮,像塊溫玉貼著皮膚。
“走。”沈疏桐突然低喚,聲音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她已經起身,左手按在腰間的柳葉刀上,刀身與刀鞘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右手拎起那個裝著賬簿的布包。
裴硯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節因為攥緊麻袋,泛著青白,手指與麻袋粗糙的表面接觸,傳來一陣刺痛。
他活動了下手腕,關節處發出“咔咔”的聲響,跟著她貓腰走向門口,每一步都盡量踩在鹽倉地板的縫隙里——這些老木頭一踩就吱呀響,那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鹽倉內格外刺耳,方才那些人沒注意到,不代表下次還能走運。
出了鹽倉,夜色像團化不開的墨,濃稠而又壓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咸味。
裴硯抬頭望了眼天際,弦月被烏云遮去大半,只剩個模糊的銀邊,微弱的月光灑在地上,像是一層薄霜。
“去大理寺。”他說,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這黑暗吞噬,“陳大人值夜,現在去能避開張寺正的耳目。”沈疏桐沒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靴底碾過荒草的聲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那“沙沙”的聲音仿佛是他們在黑暗中前行的腳步。
裴硯摸了摸懷里的信件,它們被油紙包著,貼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炭,滾燙的溫度讓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大理寺的角門留了道縫,是陳大人特意吩咐的。
裴硯推開門時,門軸發出極輕的“吱”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仿佛是一聲警報,他心里一緊,卻見門內站著個灰衣老仆,舉著盞羊角燈,燈芯被壓得很低,只照亮腳邊三寸地。
昏黃的燈光在微風中搖曳,映出老仆那布滿皺紋的臉,顯得格外滄桑。
偏廳內,窗紙透著昏黃的光,屋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茶香。
裴硯掀開門簾時,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陳少卿正捧著茶盞,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
屋內的桌椅是古樸的木質,紋理清晰可見,墻上掛著一幅淡雅的水墨畫,畫中是一片寧靜的山水。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木凳,聲音里帶著股說不出的疲憊,“我等你們半夜了。”
裴硯把布包放在桌上,解開繩結,賬簿和信件依次攤開。
陳少卿的手指在“隱樁”二字上頓了頓,茶盞重重磕在案上,濺出幾滴冷茶,那清脆的聲響在屋內回蕩。
“這些東西……”他喉結滾動,“你從哪兒弄來的?”
“城西廢棄鹽倉。”沈疏桐接口,“北黨近些日子頻繁往那處運貨,我們蹲了三夜。”
陳少卿突然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他背上割出幾道銀痕。
“裴司刑,你可知‘隱樁’是誰的忌諱?”他聲音發悶,“當年懸鏡司被廢,就是因為先帝說他們私養暗樁,擾亂朝綱。如今這東西又冒出來……”他突然轉身,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你父親當年替懸鏡司舊部伸冤,結果如何?”
裴硯的手指扣住木凳邊緣,指節發白,木質的凳面在指尖傳來一陣涼意。
他心里一陣緊張,回想起父親咽氣前的模樣,嘴角掛著黑血,卻還在笑:“硯兒,別學為父,這世道容不下真話。”可他還是學了,學父親翻卷宗時逐字逐句的仔細,學父親驗尸時用竹片挑開腐肉的耐心。
“陳大人,”他說,“這些證據若交給陛下,懸鏡司的冤屈或許能昭雪。”
陳少卿突然笑了,那笑里帶著幾分苦澀。
“陛下?”他搖了搖頭,“陛下當年還是太子時,懸鏡司就查過他的暗衛。如今這‘隱樁’,說不定……”他沒說完,只是拍了拍裴硯的肩,“你查案我不攔,但張寺正那邊,你得多長個心眼。他昨日還問我,說你總往城西跑,是不是在查什么私案。”
裴硯的后頸又開始發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蔓延開來。
張寺正表面上總夸他“少年英才”,上次還親自把他審的卷宗呈給陛下,可上個月他查“血繡詭衣案”時,關鍵人證突然翻供,而那證人的堂兄,正是張寺正夫人的遠房表親。
“我明白。”他說,“明日我就去張寺正那兒‘匯報’,探探他的底。”
沈疏桐突然開口:“需要我跟著嗎?”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刀鞘,金屬相擊的輕響在廳里蕩開。
“不用。”裴硯搖頭,“張寺正最忌諱外官插手大理寺內務,你去反而打草驚蛇。”他轉頭看向陳少卿,“陳大人,孫書吏最近總往西市的茶樓跑,您可知那茶樓的東家是誰?”
陳少卿的眼神暗了暗:“張寺正的岳母。”
裴硯吸了口氣,涼意順著喉嚨直灌進胃里。
他把信件重新收進布包,系繩時故意松了半寸——這樣張寺正若要偷看,繩子的結就會散得更開。
“明日巳時三刻,我去張寺正的辦公室。”他說,“沈捕頭,你去西市茶樓蹲守,看看孫書吏見的是什么人。”
沈疏桐點頭,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晃,那跳躍的火光在屋內投下斑駁的影子。
陳少卿突然按住裴硯的手腕:“小裴,你聽我說——”他的手很涼,像塊浸了水的石頭,“有些事,查到一半就該停。你父親……”
“我知道。”裴硯打斷他,“但我不能停。”他抽出自己的手,布包的棱角硌著掌心,傳來一陣刺痛,“當年懸鏡司的人被斬于市,百姓說他們是反賊;我爹替他們寫狀紙,百姓說他是瘋子。現在這些賬簿上的血,總得有人看見。”
陳少卿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第二日巳時,裴硯站在張寺正辦公室門口,手懸在門框上,遲遲沒敲。
門內傳來算盤珠子的聲響,一下,兩下,像心跳,那有節奏的聲音讓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想起昨夜在鹽倉,那些烏鴉的叫聲,和這算盤聲竟有幾分相似。
“裴司刑?”門突然開了,孫書吏探出頭來,臉上堆著笑,那笑容在他看來卻有些虛偽。
裴硯不經意間瞥見孫書吏腰間的玉佩,那精美的雕工下仿佛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塊墨玉,雕著纏枝蓮,和張寺正書房里的鎮紙紋樣一模一樣。
“勞煩孫兄通傳。”他說,笑容和孫書吏一樣熱絡。
張寺正坐在案后,手里捧著個白瓷茶盞,見他進來,便放下茶盞,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小裴啊,聽說你最近在查城西的案子?”他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棉花,“年輕人有沖勁是好的,可別累著自己。”
裴硯把布包放在桌上,故意沒系緊的繩子滑開,露出半頁賬簿。
此時,裴硯心中一緊,他不知道張寺正是否已經看穿了他的意圖,手心里微微出汗,可臉上還得維持著那副溫吞的笑容。
“正要向大人匯報。”他說,“這兩日在城西查訪,倒是得了些東西。”
張寺正的目光掃過布包,瞳孔微微收縮,像貓見了獵物。
他端起茶盞,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可裴硯注意到,他的小拇指在微微發顫。
“哦?”他說,“什么東西?”
“些舊賬簿。”裴硯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指著某頁,“您看,這幾筆銀子,從戶部撥到城西米行,可米行的賬上卻沒記。”他頓了頓,“還有這些信件……”他抽出一封,“提到‘樁子已埋’,不知是不是江湖切口?”
張寺正的手指在案上敲了起來,一下,兩下,和昨夜陳少卿的算盤聲重疊。
“小裴,”他突然笑了,“你這是查私鹽案,還是查黨爭?”
裴硯也笑,笑得和平時一樣溫吞:“大人說笑了,我就是個司刑,查的是刑案。不過這些銀子的去處,若是涉及貪墨……”他沒說完,只是把信件推過去,“大人見多識廣,您說這‘隱樁’,會不會和懸鏡司的暗樁有關?”
張寺正的茶盞“啪”地落在案上,茶水濺在信紙上,暈開一團墨跡。
“荒唐!”他厲聲道,“懸鏡司的事是能隨便提的?”可他的耳尖卻紅了,從鬢角的白發里透出來,像團燒得不正的火。
裴硯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鞋尖。
他的鞋底沾了些鹽倉的泥,黑一塊白一塊,像塊棋盤。
“是我孟浪了。”他說,“這些東西,大人要是覺得無用,我就燒了。”
“慢著。”張寺正突然伸手按住布包,指尖壓在“隱樁”二字上,“放我這兒,我替你呈給陛下。”
裴硯抬頭,正撞進張寺正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潭深水,表面平靜,底下卻翻著暗涌。
“謝大人。”他說,起身時故意踉蹌了下,撞得案角的筆架歪了,幾支狼毫滾落在地。
孫書吏忙彎腰去撿,裴硯趁機掃了眼張寺正的案頭——最底下壓著張紙條,只露出半行字:“鹽倉事泄,速焚。”
“裴司刑?”張寺正的聲音像根針,扎破了他的思緒。
“沒事。”裴硯彎腰幫孫書吏撿筆,手指在紙條上輕輕一勾,紙條便滑進了他的袖中。
“年紀輕,腿腳不利索。”他笑著直起腰,“那我先告退了。”
出了辦公室,裴硯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背上,讓他感到一陣寒意。
他走到廊下,靠在朱紅柱子上,那柱子光滑的表面在他的后背傳來一陣涼意。
摸出袖中的紙條。
上面的字是張寺正的筆跡,他認得——上個月張寺正讓他抄卷宗,他見過這剛勁的魏碑體。
“沈疏桐。”他低喚,轉頭卻見她倚在拐角的太湖石后,懷里抱著個油紙包,“查到什么?”
“孫書吏在茶樓見了個灰衣人,沒看清臉。”她走過來,把油紙包遞給他,“這是茶樓的賬冊,我順的。”
裴硯打開紙包,里面是本泛黃的賬簿,第一頁就記著:“八月十五,孫書吏收銀五十兩,事由:鹽倉巡查。”
他的手指在“鹽倉”二字上頓住,抬頭時,沈疏桐正盯著他的袖角——那里露出半張紙條的邊角。
“張寺正的?”她問。
裴硯點頭,把紙條遞給她。
沈疏桐看完,目光陡然冷了:“他們知道鹽倉的事了?”
“應該是。”裴硯把紙條塞回袖中,“所以才急著讓我把證據交給他,好銷毀。”他抬頭看了看天,日頭正毒,曬得人頭皮發疼,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得加快了。”
沈疏桐突然側耳,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暴雨前的急雷。
她拉著裴硯躲進旁邊的耳房,門虛掩著,透過門縫,能看見走廊上的青磚被踩得“咚咚”響。
一個身影閃過,是孫書吏。
他跑得很急,腰間的墨玉玉佩撞在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手里攥著張紙,裴硯眼尖,看見上面寫著“裴硯”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