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 9月 7日,白露節氣。陳空谷蹲在構樹籬笆前割豬草,鐮刀刃口卷著的樹皮渣子落在布鞋上,混著晨露把補丁染成深褐。十五歲的手腕在草莖間翻飛,卻總忍不住瞥向遠處的小學——妹妹秀禾的紅頭巾在教室窗口一閃而過,像片被秋風卷上枝頭的構樹紅葉。她的指甲縫里還嵌著上次幫周主任家修補雞窩時蹭的樹皮,此刻被露水浸得發漲,刺得指腹生疼。
“姐,這個字念'禾'!“秀禾舉著根構樹枝,在新翻的田埂上歪歪扭扭畫著。小姑娘的棉褲短了三寸,露出的腳踝凍得通紅,卻因新學會的字而眼睛發亮。陳空谷看著妹妹凍得通紅的手指,想起去年此刻自己還坐在中學教室,用構樹汁在筆記本上記化學方程式。那時她總把鋼筆帽套在小指上,假裝戴著父親留下的銅戒指。她接過樹枝,在濕潤的泥土上寫下“秀禾“二字,筆畫間滲著的草根汁,竟與玉觀音裂痕處的淡青熒光隱隱相似,仿佛大地在以自己的方式書寫陳家女兒的名字。
晌午歇工時,陳空谷靠在老構樹斑駁的樹干上。這棵三人合抱的老構樹,樹腰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是去年冬天被雷劈的,此刻卻在傷口處鼓起拳頭大的樹瘤,新枝從瘤子頂端鉆出來,綴著青玉般的嫩葉。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半塊殘玉——自上次摔斷肋骨后,裂痕從觀音左臂延伸至蓮臺,形成道蛛網般的細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裂痕,突然發現某道斜紋竟慢慢聚成墨色,在陽光折射下顯露出個模糊的“空“字,筆畫邊緣帶著構樹年輪般的環狀紋路,每圈紋路里都藏著極細的光點,像被封印的星子。
“空谷姐!“鄰村放牛娃的喊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陳空谷慌忙把玉觀音塞進草筐,卻見周明禮的旱煙袋正從田埂那頭飄來,煙鍋里的火光映得他臉色比構樹影子更暗。他的布鞋沾滿泥漿,褲腳卷得老高,露出的小腿上有道新鮮的血痕,像是被構樹刺劃傷的。“鎮上造紙廠收構樹皮,“他聲音低得像被露水打濕的琴弦,喉結滾動著,“你娘...在曬場摔著了。“
衛生院的消毒水味刺得鼻腔發疼。陳空谷跪在母親床前,看見李秀蘭鬢角的白發比構樹飛花還密,纏著紗布的手掌滲出的血,在床單上暈成小小的構樹輪廓。母親的眼睛凹陷著,卻仍強撐著笑:“空谷,別怨學校...“她想摸女兒的臉,卻碰到她鎖骨下方的淡青胎記,指尖猛地一顫,“那年老井里的殘玉...是你爺爺說的'空枝孕果'...陳家的閨女,要像構樹一樣,斷了枝椏也能結果...“話未說完,病房的玻璃窗突然映出老井方向的藍光,像殘玉在井底發出的呼喚。
深夜守靈時,陳空谷又掏出殘玉。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空“字已變得清晰,筆畫間流轉的微光,竟與暴雨夜老井里的水紋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掌紋間還留著編構樹筐時的刺痕:“空谷啊,老陳家的閨女名字里帶'空',不是空無一物,是盼著能在窮山坳里空出條路來...“那時父親枕頭下還壓著半張泛黃的圖紙,邊角處畫著老井和構樹的圖騰,此刻殘玉上的字跡,像把鑰匙,正在她掌心的紋路里尋找契合的鎖孔。
秋收后的田埂鋪滿構樹落葉,陳空谷帶著秀禾在草垛邊上課。她用燒炭在木板上寫算術題,妹妹的鉛筆頭是周明禮偷偷塞的,筆桿上還刻著小小的構樹圖案——那是用小刀慢慢鑿出來的,樹皮碎屑落進指甲縫的樣子,她再熟悉不過。當講到“負數“時,秀禾突然指著她胸口:“姐,你這里的字會發光!“陽光穿過構樹縫隙,在陳空谷胸前投下光斑,殘玉的“空“字透過薄衫,與胎記重疊成完整的圖騰,裂痕如樹根般向四周延伸,在她皮膚上投下網狀的影子。
她想起輟學那天,校長把她的構樹造紙作業退回來,牛皮紙上用紅筆寫著“朽木難雕“,墨跡滲進紙紋,竟與殘玉的裂痕走向一致。可此刻殘玉上的字跡,卻像在反駁命運的判決——空谷雖寂,卻能容萬物生長;裂痕雖痛,卻讓光照進深處。她摸著鎖骨下方的胎記,突然發現邊緣處新冒出淡青色的細點,連成的軌跡,正是老井到祠堂的路線。
冬至前那場雪來得早。陳空谷在構樹籬笆下埋下新收的種子,秀禾蹲在旁邊數著:“一、二、三...等春天發芽了,姐就用樹皮給我包新書包!“小姑娘呵出的白氣混著雪花,落在陳空谷掌心,殘玉的溫度竟比體溫還暖,“空“字周圍泛起細小的金點,像構樹在寒冬里積蓄的春芽。她們不知道,此刻祠堂的族譜正在無風自動,某頁泛黃的紙頁上,“陳空谷“三個字旁,突然浮現出構樹與老井的圖騰,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寫上的。
雪夜里,陳空谷對著油燈研究殘玉,突然發現“空“字的筆畫走向,竟與村口老構樹的年輪完全重合。她數著年輪上的疤痕:1950年的淺痕,是父親退伍那年;1979年的深溝,正是暴雨夜房梁斷裂的日子;而 1981年的新紋,恰好對應著她偷考卷的月份。那些她曾以為是傷痕的裂痕,此刻在燈光下顯露出隱秘的脈絡,仿佛整棵構樹的生命,都被封印在這半塊殘玉里,而她掌心的胎記,正是開啟封印的印記。
更驚人的是,當她把殘玉按在胸口,閉眼時竟“看見“老井的畫面:井底的構樹圖騰在發光,上次見到的鐵盒開著,里面除了半張信紙,還有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父親抱著襁褓中的她,站在老井旁,襁褓上繡著的,正是殘玉的裂痕圖案。而照片背景里,老構樹的枝椏間,隱約可見另一個抱著孩子的身影,那孩子胸口,同樣有塊淡青色的胎記。
黎明時分,秀禾抱著構樹娃娃鉆進她的被窩,鼻尖凍得通紅:“姐,老師說我的作文得了第一,題目叫《我的姐姐是空谷里的構樹》。“作文本上,秀禾用拼音夾著漢字寫著:“姐姐的手比構樹皮還糙,但能寫出比星星還亮的字;姐姐的衣服有好多補丁,但心里裝著整個山谷...“陳空谷摟住妹妹,感受著她懷里的溫暖,忽然明白,所謂輟學路,不過是另一種生長——就像構樹在石縫里扎根,只要心不空,歲月的裂痕里,自會長出新的希望。
窗外的構樹在風雪中挺立,枝頭掛著的冰棱折射出七彩光芒,映得殘玉上的“空“字愈發清晰。陳空谷不知道,此刻周明禮正蹲在老井旁,手里攥著半塊新撿到的殘玉——那是從母親摔倒的曬場撿到的,裂痕走向與她的那塊完全吻合。而在衛生院的倉庫里,父親的參軍證突然發出微光,證件照上的三等功勛章,竟慢慢變成構樹圖騰的形狀。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陳空谷發現殘玉的“空“字周圍,不知何時多出了個小小的“禾“字,與秀禾的名字呼應,兩字之間,用裂痕連成的線條,正是老井到小學的路線。她忽然想起母親說的“空枝孕果“,難道陳家的每代長女,都是守護龍脈的“空枝“,而次女則是結出的果實?可為什么殘玉會在她十五歲時現世,又為什么父親的參軍證、老井的圖騰、構樹的年輪,都與這小小的玉觀音息息相關?
雪停了,村口傳來牛車的聲響。陳空谷看見造紙廠的收購員站在老構樹下,對著樹瘤指指點點,而族長陳德貴正匆匆走向祠堂,懷里抱著的,正是昨夜她在母親床頭看見的藍布包——里面裝著的,是父親的銅哨、半張圖紙,還有...另一塊殘玉。
她摸了摸胸口的殘玉,發現裂痕深處竟透出一絲金光,像火苗在風雪中掙扎。而秀禾的作文本上,剛才還工整的字跡,此刻竟有些模糊,“構樹“二字的筆畫間,滲出淡淡的水漬,形狀與老井的輪廓一模一樣。
這一晚,陳空谷夢見自己站在老井邊,井底的構樹圖騰突然活了過來,樹根化作無數條青蛇,纏繞著她的腳踝。而殘玉則懸浮在空中,發出清冷的光,照亮了井壁上的一行小字:“每任守護者血祭之日,龍脈方顯真容“。她驚醒時,發現枕頭上有片構樹落葉,葉脈間竟滲著淡淡的血跡,與她掌心的裂痕一模一樣。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祠堂方向傳來三聲鐘響,驚飛了棲息的夜鳥。陳空谷起身望去,看見族長陳德貴正跪在祠堂前,手中捧著族譜,對著老井的方向喃喃自語。而在他腳邊,散落著幾片構樹樹皮,上面用刀刻著:“1950年,陳廣林帶回殘玉,老井水位回升;1979年,暴雨夜殘玉現世,井水泛白;1981年,偷考卷事發,井水變紅;1981年冬,陳空谷輟學,殘玉顯字...“
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束,反而留下了更多的謎團。陳空谷的命運究竟會如何?老井里的秘密能否被揭開?母親未說完的“空枝孕果“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周明禮撿到的另一塊殘玉,又會帶來怎樣的連鎖反應?這些疑問,像構樹的根系一樣,在這片土地下盤根錯節,等待著被揭曉的那一天。
當陳空谷再次撫摸殘玉,發現“空“字與“禾“字之間,不知何時多出了條細細的裂痕,沿著她的心跳節奏微微震動。而遠處的小學里,秀禾正趴在課桌上,用鉛筆在課本扉頁畫著姐姐的畫像,卻在不知不覺間,把姐姐胸口的殘玉,畫成了完整的玉觀音——在她筆下,觀音的裂痕處,正綻放出構樹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