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韋聞言，那大手撓了撓后腦勺，甕聲答道：“回主公，前幾日軍中探馬來報，說那長安城里的李傕、郭汜兩個反賊又自己個兒打起來了，城里頭亂成了一鍋粥！”

“當今天子陛下，被那車騎將軍楊奉、后將軍董承等人護著，逃出了長安，據說日子過得是饑寒交迫，十分凄慘，正有領著百官往東都洛陽去的意思哩！”

李傕、郭汜內斗，獻帝東歸……

曹操手指無意識在榻邊敲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光芒。

這些信息，在他的腦海中迅速組合起來，前世那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霸業之路，已然清晰地展現在了他的眼前！

曹操猛地閉上了雙眼，頭顱微微后仰，仿佛要將這二十余年積壓的滄桑與不甘，盡數傾吐于這無聲的天地之間。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力道，似有千言萬語在胸中激蕩，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曹昂見父親這般模樣，先前稍安的心又驟然提了起來，連忙又輕喚了一聲：“父親？”

良久，曹操才緩緩睜開雙眸。

那一剎那，他眼中爆發出一種洞穿世事、吞吐日月的熾烈光芒！

那光芒之中，既有歷盡千帆的滄桑，更有重獲新生的銳利！

這眼神，讓曹昂心頭一震，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確認了最關鍵的信息，對接了前世今生，曹操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涌來。

這不是身體上的困乏，而是靈魂在經歷劇烈震蕩與狂喜之后，那種精神上的極度消耗，他也迫切需要一個獨處的空間，來好好整理這紛亂如麻的思緒，來規劃這重來一世的宏圖偉業。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頭的波濤，對曹昂和典韋擠出帶著幾分安撫的笑容，聲音比方才沉穩了些許。

“孤感覺好多了，許是睡得太久，腦子尚有些不清醒，方才倒是讓你們憂心了。”

他擺了擺手，“你們也都辛苦了，連日照看，想必也未曾好生歇息，且先下去歇著吧，孤也需再靜養片刻，待孤精神再好些，再與你們詳談軍務，商議應對呂布那廝的方略。”

曹昂見父親神色雖與往日大異，但言語之間似乎真的恢復了幾分精神與條理，不似先前那般激動失態，心中稍定。

他知道父親素有決斷，既如此說，便不再堅持，只是仔細叮囑了帳外侍立的親衛，務必好生照料，不可有絲毫懈怠，這才與典韋一同躬身告退。

典韋臨走之前，那張憨直的黑臉上依舊帶著幾分未消的困惑，卻還是甕聲甕氣地拍著胸脯道：“主公安心歇著，俺老典就在帳外候著，但凡主公有任何差遣，只需招呼一聲，俺老典立時便到！”

“去吧，去吧。”曹操揮了揮手，目送二人離去。

當厚重的帳簾緩緩落下，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與光影，寢帳之內復又陷入一片寂靜。

曹操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洶涌澎湃，他猛地從榻上翻身而起，因動作過急，身形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他扶著榻沿穩住身形，踉蹌幾步，快步走到帳中那張擺放著筆墨竹簡的案幾前，雙手重重地撐在案上，頭顱低垂，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帳內燈火搖曳，將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平添了幾分蕭瑟，卻又難掩那股即將破繭而出的勃勃生機。

如此良久，那急促的喘息聲方才漸漸平復。

曹操緩緩抬起頭，原本因激動而充血的雙目，此刻已恢復了幾分清明與冷靜。

他知道現在不是沉湎于過去情感的時候，蒼天既給了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便絕不能辜負！

他閉上雙目，凝神靜氣，開始在腦海中系統地梳理前世的記憶。

從建安元年伊始，兗州之亂的余波，奉迎天子的契機，與呂布的鏖戰……

再到官渡的輝煌，赤壁的慘痛，漢中的失利，以及那最終未能親眼見到天下一統的無盡遺憾……

一樁樁重大事件，一個個關鍵人物，一場場決定性的戰役，那些成功的經驗，那些慘痛的教訓，如同放映畫卷一般，在他腦海中清晰地過了一遍。

宛城之痛，典韋、昂兒之死，是他心中永遠的刺！郭奉孝的英年早逝，是他謀略上的巨大損失！赤壁一把大火，幾乎斷送了他南下的雄心！而繼承人的紛爭，更是讓他臨終都難以釋懷！

這些，都將是他此生竭力去避免，去改變的！

不知過了多久，曹操猛地睜開雙眼，他走到案前，取過一支殘燭，就著燈火點燃了桌案上的油燈，昏黃的光暈瞬間鋪滿了整個角落。

他尋出一卷尚未用過的羊皮，又拿起一支飽蘸濃墨的硬毫，手腕微沉，開始在上面疾書起來。

他寫的并非是工整的文字，而是一些簡略的字眼，輔以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號與線條，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未來藍圖：

其一：昂、韋、嘉，必護其全！此乃逆天改命之始，亦是孤彌補此生最大憾事之基石！

其二：兗州、天子、呂布！

近期之內，務必內安兗州，撫民心，聚糧草；以雷霆之勢，奉迎天子于許，掌朝堂之大義；而后集全力，剿滅呂布，盡收徐州之地，夯實北方根基，以待袁紹！

其三：官渡、河北、烏桓！

此戰，乃定鼎北方之關鍵，只許勝，不許敗！勝則鯨吞河北，敗則萬劫不復！郭奉孝之謀，許攸之降，烏巢之火，皆需細細籌謀，務求一戰而竟全功！而后遠征烏桓，徹底掃清北疆之患！

其四：荊、吳、蜀！

北方既定，則揮師南下，荊州劉表，老邁昏聵，其子暗弱，可傳檄而定；江東孫氏，少年英主，周瑜能臣，赤壁之火，斷不可再燃！需早做水師之備，分化孫劉之盟，或徐圖之，或一鼓作氣，席卷江東！而后西取巴蜀，劉璋懦弱，益州可圖！

其五：一統、正名、傳續！

天下歸一，此乃孤畢生之志！屆時，興文教，修武備，使萬民樂業，海晏河清！以蓋世之功，洗刷“漢賊”之名，重塑“英雄”之實，青史之上，自有公論！至于繼承大統之人……

曹操筆鋒微微一頓，想到了曹昂，想到了曹丕、曹植，目光深沉了許多，最終只在羊皮卷末尾，重重地寫下“慎擇儲君，固我基業”八個字。

當這初步的藍圖在羊皮卷上逐漸成型，也在他心中愈發清晰之時，曹操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壯志，在他胸中激蕩翻騰！

他不再是那個躺在洛陽病榻之上，垂垂老矣、壯志未酬的魏王曹孟德！

他，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金戈鐵馬、群雄逐鹿的建安元年！

回到了他可以大展拳腳、建功立業的黃金時代！而且，他還擁有了領先這個時代整整二十余年的智慧、經驗與教訓！

“呵呵……哈哈哈哈！”曹操放下筆，看著羊皮卷上那略顯潦草的字跡，忍不住再次發出一陣低沉而雄渾的笑聲。

他走到帳口，猛地掀開帳簾，望向帳外那深邃而沉寂的夜空。

今夜，無星無月，只有那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但曹操知道，黎明已然不遠。

“這一世。”

他負手而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孤定要讓這日月，為我曹孟德，換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