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在少年身旁，赫然站立著一個如同鐵塔般魁梧壯碩的漢子！

那漢子面容黝黑，豹頭環眼，絡腮胡須如同鋼針般根根倒豎，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彪悍之氣。

然而，當曹操的目光與他對視上的那一剎那，那漢子眼中卻瞬間涌現出如同小獸見到主人般的濡慕與忠誠，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典......典韋？！”曹操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這個壯漢，分明便是他麾下那忠勇無雙、早已為護他而戰死在宛城的貼身護衛——典韋！典惡來！

可是......他怎么會在這里？！

難道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這里是九泉之下？所以才能見到這些早已故去的親人和部將？

“主公，您能認得末將了？”

典韋見曹操竟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交加的表情，聲音也有些激動得發顫，“主公您......您終于清醒過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昂兒......”

曹操沒有理會典韋的激動，而是猛地轉回頭，死死地盯著身前那名少年，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般，帶著一絲顫抖，一絲期盼，“你......你當真是我的昂兒？”

那少年，劍眉星目，英氣勃發，正是他曹孟德寄予厚望的長子——曹昂，曹子脩！

“父親，是孩兒啊！”

曹昂見父親神色如此激動，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與失而復得的狂喜，心中雖然困惑，卻也連忙應道。

“父親，您究竟是怎么了？從昨夜開始，您就一直高燒不退，胡言亂語，可把孩兒和典韋將軍都急壞了！幸好方才太醫開了新的方子，您服下后，總算是退了燒，神智也清明了許多。”

高燒不退？胡言亂語？新的方子？

曹操腦中一片混亂，他明明記得，自己是在洛陽宮中，因偏頭痛和衰老而病入膏肓，然后在噩夢中被一個年輕的“自己”刺殺......

可眼前的昂兒，眼前的典韋，他們的神情，他們的言語，他們的溫度，都如此真實！

難道說那彌留之際的一切，那二十余年的征戰生涯，那統一北方的赫赫戰功，那赤壁的慘敗，那漢中的失利，那所有的遺憾與不甘......

都只是一場更為漫長、更為真實的......夢中之夢？

而現在，他從那場大夢中醒來，回到了......回到了昂兒和典韋都還活著的某個時刻？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瘋狂誘惑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曹操的腦海！

“取......取鏡來！”曹操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這三個字。

他要親眼確認！他要親眼看看，自己如今，究竟是何模樣！

“是，父親！”曹昂不敢怠慢，連忙轉身從一旁的案幾上取過一面打磨光滑的銅鏡，雙手捧到曹操面前。

曹操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銅鏡，深吸一口氣，緩緩將鏡面轉向自己。

鏡中，映出了一張臉。

一張算不上英俊，卻也棱角分明，帶著幾分威嚴與滄桑的臉龐，額上已有幾道淺淺的抬頭紋，眼角也帶著些許細密的魚尾紋，兩鬢的頭發，更是夾雜著不少銀絲。

然而，這張臉，卻絕非他記憶中那個在洛陽宮病榻上行將就木的魏王老態！

這張臉，分明是......分明是他曹孟德，在四十余歲，正值年富力強，南征北戰，意圖席卷天下之時的模樣！

雖然帶著些許征塵與疲憊，卻依舊充滿了生機與斗志！

“建安元年......”

曹操喃喃自語，腦海中紛亂的記憶碎片，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重新排列組合，一個清晰無比的年份，如同烙印般浮現在他的意識之中。

是了！建安元年！官渡之戰尚未爆發，宛城之變也尚未發生！

他，曹操，曹孟德，竟然真的從建安二十五年的洛陽，從那彌留之際的病榻之上，重生回到了二十余年前！

回到了這個他人生中充滿了遺憾，也充滿了無限可能的關鍵節點！

“哈哈......哈哈哈哈......”曹操突然發出一陣嘶啞而壓抑的笑聲，笑著笑著，眼眶卻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曹操那嘶啞而壓抑的笑聲在寢帳內回蕩，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悲喜，聽得一旁的曹昂與典韋二人心頭皆是一緊，他們何曾見過父親（主公）如此失態？

曹昂見父親對著銅鏡，時而狂喜，時而老淚縱橫，口中喃喃自語“建安元年”、“回來了”之類令人費解的言語，心中愈發憂慮，連忙上前一步，與典韋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與擔憂。

“父親！”

曹昂輕聲喚道，語氣中滿是關切，“您可是哪里不適？莫要嚇唬孩兒與典韋將軍。”

典韋亦是甕聲甕氣地附和：“主公，您這......莫不是方才那噩夢還未散去？”

他記得清楚，方才主公在睡夢中，確實囈語不休，神情痛苦。

曹操聞聲，目光方才從那冰冷的銅鏡上艱難移開，緩緩落向身前的二人。

先是典韋，那鐵塔般的身軀，那黝黑而憨直的面龐，那雙此刻寫滿了關切與不解的環眼......

宛城之下，烈焰沖天，箭如雨下，正是此人手持雙戟，怒目圓睜，為護他曹孟德殺出一條血路，直至身中數十創，流盡最后一滴血，為其爭取了逃生的寶貴時機！

再看曹昂，英武的面容，清澈的眼神，一如他記憶中那個孝順勇毅的長子......

同樣是宛城，若非昂兒將自己的坐騎絕影讓予他，自己又豈能逃出生天？而昂兒自己，卻永遠留在了那片火海之中！

兩世為人，此刻再見這兩位為自己舍生忘死的至親至信之人，活生生地立于眼前，那份積壓在心底二十余年的愧疚、痛楚與失而復得的狂喜交織在一起，如決堤的江河般洶涌而出。

曹操只覺得胸中一股熱流直沖眼眶，再也難以抑制，虎目之中已然噙滿淚水，聲音沙啞地低吼一聲：

“昂兒......惡來......”

這兩個稱呼，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