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歸的上班族們在街頭浮現又消失,身影映在水洼里,走著走著就碎了。
白井深雪與篠宮蓮并肩走著。
或者說,她在走,他在“飄”。
她已經觀察很久了。
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每一次邁步,他那身奇怪的黑色服裝的下擺,離地總有那么微妙的一兩公分,讓他走起路來有種不真實的輕盈感。
“所以,篠宮先生。”
深雪開口,她的聲音比剛才那場“路口驚魂”事件要穩定許多,“你是說,那些……‘東西’,叫‘虛’?”
她刻意用上了“那些”而不是“那種怪物”,這是她小心翼翼建立起的心理屏障之一。
給恐怖命名,是讓它變得可以分類、可以歸檔、可以查字典
從那場一年前的雨夜起,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就不一樣了。
就像換了副眼鏡,鏡片里多了一層別人看不見的濾鏡,那些滯留人間的靈魂成了日常風景的一部分。
他們就像城市的幽靈貼紙,黏在某些角落,不吵不鬧,甚至有點可憐。
但今天的那一個,不一樣。
那團叫“虛”的東西,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饑餓感。不是身體的饑餓,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想將整個世界卷進黑洞的惡意。
“嗯,白井小姐,是‘虛’哦?!?
篠宮蓮的聲音像是一滴不加糖的清茶,從他觀察完對面老舊公寓外墻那一整片夏日常春藤后才悠悠飄出。
他像在欣賞版畫,而不是在回答關于靈魂吞噬者的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失去了心靈歸宿、被負面情緒吞噬的靈魂。他們的存在意義就是吞噬其他靈魂,尤其是靈力高的?!?
他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含義分明:
“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能看見的?!?
深雪輕微地皺了皺眉。
“光是能看見,就說明靈力高?”
她的語氣冷靜,卻藏不住那股本能的排斥。
她不喜歡這種“你很特殊哦”的說法。
那通常意味著被挑出來,被盯著,被要求與眾不同地活著。
“差不多?!?
蓮聳了聳肩。
“像天線,質量越好,頻道越多。當然,有些頻道你看了會后悔,比如今天下午那種。”
篠宮蓮的話里總藏著點奇怪的幽默。
他打量著四周,東京的夜晚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些鋼筋水泥的輪廓,高聳入云的建筑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幾何圖形,與他在穿越前模糊記憶中的大都市印象重疊。
陌生的是,他從未真正踏足過這座城市。
前世的十幾年,他是個普通的人,生活在一個二線城市。
東京對他而言,是地圖上的一個名字,是動畫片里的背景板。
而他在尸魂界度過的五十年,悠長得足以將那些青春期的記憶沖刷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
此刻站在這里,呼吸著現世駁雜的空氣,反而有種奇妙的疏離感。
“那……死神。”
深雪輕輕地重復了那個詞,輕輕地、小心地說。
“是專門來處理這些‘虛’的?”
“理論上,是的。”
“職責是維持世界的靈魂流動,帶完整的靈魂去尸魂界,凈化‘虛’,守護兩個世界的平衡。”
他停頓了一下,補了一句:“只是這項業務……已經幾千年沒人干了?!?
“……什么?”
“嗯,通道關閉,虛消失。死神們大多數時間都在處理靜靈廷的綠化項目、維護靈蝶數量、或者……參與茶點配給的外交談判?!彼f得平靜。
篠宮蓮嘴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一下。
“上次我動刀,還是為了給中央庭的紫藤花修枝?!?
深雪聽得嘴角抽了一下,幾不可察地:“修……花?”
“有時也修樹?!?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每年初夏,不同隊員還會因為誰負責維護池塘里的錦鯉發生摩擦?!?
深雪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她想象不出來一群穿著黑色服裝、佩戴長刀的人為了爭搶綠化管理權而大打出手的樣子。
這聽起來……很不“死神”。
“那你又是怎么過來的?”
她問出心里那個最現實的問題。
“你不是說,通道……已經關了嗎?”
“意外?!?
篠宮蓮很擅長說實話的部分。
“一個老舊的卷軸出了點岔子。”
他頓了頓,低頭看向自己的神機,眼神帶著一點隱晦的控訴。
“我本來只是清點文獻的。結果被那玩意兒扔出來?!?
“你什么時候開始能看見那些……靈魂的?”
蓮忽然反問,目光落在她臉上。
他注意到,即便是在討論如此超現實的話題,這女孩的表情依然保持著一種超出年齡的冷靜,只有偶爾蹙起的眉頭和過于用力的指節,才會泄露出一絲緊張。
深雪低頭,語氣淡淡:“大約一年前?!?
“就你一個人?”
她搖了搖頭:“至少,我沒見過別人也這樣?!?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鼓起了某種勇氣,終于直視他:“所以……別人,真的看不見你?”
“你想驗證?”
他一挑眉。
正好,他們走到一家亮著“たばこ”紅字霓虹的小煙草鋪前,一位系著印花圍裙的中年婦女提著一袋垃圾走了出來。
她的視線穿過兩人之間,沒有半點遲疑、錯愕、或哪怕一瞬的“啊我是不是見鬼了”。
那位穿著碎花圍裙的婦女在走遠前,回頭看了白井深雪一眼。
不是那種關切的母性目光,也不是“少年少女戀愛啦”的姨母笑,而是一種介于電車癡漢和公園喂鴿子老人之間的、帶著淡淡悲憫的目光。
那目光落在深雪身上停了不到一秒,但目光中的含義卻讓人留意。
她當然沒有看到篠宮蓮。
但她看到了一個——在她眼中——對著空氣認真說話的美少女。
于是她點了點頭,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
三連擊,打得精準。
就差一句臺詞了:“唉,長這么好看,腦子怎么偏了……”
篠宮蓮瞇了瞇眼,嘴角輕輕揚起一側。
他用下巴朝那背影一挑,語氣一派風輕云淡地說道:“看見了吧?”
“在普通人眼里,你現在就像個對著自動販賣機講脫口秀的藝人,還演得挺投入?!?
白井深雪的臉頰倏然泛紅。
她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但這種被人當成“異類”的實錘,還是讓她有些不自在。
更讓她不自在的是,眼前這個少年,似乎完全沒把這種“被圍觀”當回事,他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你看,我早就說過了”的淡然。
但更多的,是一種奇異的“落定感”。
沉默在兩人之間拉開了一段細細的線,像雨后街頭拉不緊的電線,掛著夏蟲的叫聲當配樂。
“所以?!?
深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眼前的狀況:
一,這個自稱“死神”的少年,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覺。證據是他確實消滅了那個“虛”。
二,他來自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尸魂界”,并且因為某種“意外”來到了這里。
三,他似乎……回不去了。至少暫時是這樣。
(她想起了他擺弄那個老年機一樣的通訊器時,臉上那一閃而逝的、近似于“完蛋了”的表情。)
四,最重要的是,目前看來,只有她能看見他,與他交流。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她現在的狀態就非常接近一只走在路上突然撿到一只只能自己看見、而且還會說話的貓。
只不過這貓長了人類的樣子,長得還挺好看,還喜歡對空氣調侃地球人的社交規則。
她不是圣母,也不是喜歡招惹事的人。
她向來拒絕熱鬧、遠離麻煩,甚至連校園的清潔值日都能提前請假繞開。
但眼下的局面,不幫忙也實在太……不講人道了。
尤其是,他剛救過你一命。
而且。
深雪微妙地感到,他可能也是唯一一個,把她“能看見那些東西”當作理所當然的人。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不是“被拯救”的感覺,而是“有人看見了你全部,卻依然愿意與你并肩走一段路”的感覺。
就算對方剛從卷軸里掉出來。
她咽了口唾沫,聲音像生銹的門軸緩緩開啟。
“我家……就在前面不遠?!?
她的聲音有點干澀,話說一半就停了下來。
她停頓了一下,像在猶豫是否繼續說完這句話,最終只是輕聲加了一句:“……如果你沒地方去的話?!?
她沒看他,只是望著前方,腳步微微加快。
她自己都意識到,這不像她平常的做法。
但邏輯上,這的確是唯一合理的處理方式。
把死神留在馬路邊,是一種城市管理法所不允許的浪漫主義行為。
篠宮蓮聞言,微微挑了挑眉,那雙漂亮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也映出了她此刻略顯僵硬但故作鎮定的表情。
她站在夜色里,被路燈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風拂起她額前的發絲,露出一段素凈的額頭,一雙清亮而銳利的眼睛,還有一條帶著堅持的下頜線。
“哦?”
他說,一聲短促而輕微的疑問,尾音微揚,帶著一點不合時宜的玩味。
“你這是在……收留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更快地向前走去。
篠宮蓮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
他輕輕一飄,跟上了她的腳步。
“順便問一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響起,“你們這里的死神,需要辦理暫住證嗎?”
白井深雪沒回頭,但她的肩膀輕微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