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消散后。
十字路口突兀地安靜下來。
只有風,帶著初夏傍晚特有的微涼,吹過行道樹的葉片,發出沙沙的輕響。
蟬鳴尚未開始合唱的季節,這種安靜反而更顯突兀。
白井深雪的心跳依然像被困在鳥籠里的小鳥,徒勞地撞擊著胸腔。
但那股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懼,卻隨著那怪物的消失而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填滿:
震驚、警惕,以及——該死的——一種被嚴重冒犯的困惑。
她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像是在評估一個不明來源的快遞包裹:
無寄件人地址,重量異常,可能含有炸彈、鬼魂、或更糟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顆塵埃都懸停在黃昏曖昧的光線里。
“你……是什么人?”
這話問得就像是法律電視劇里的臺詞,帶著那種“我有權知道你是不是要綁架我”的冷靜。
但聲音深處的顫音,是藏不住的小刀,劃破了她一向嚴密的情緒裝甲。
篠宮蓮聞言,這才真正將注意力從對周遭環境的錯愕評估中,落到了這位看起來并不打算尖叫逃跑的少女身上。
嗯,不錯的臉。
說真的,他不是花癡,也不是美術生,但即便是在尸魂界看過三百年審美變遷的人,也得承認——這少女,是個美得像和風畫里自己走出來的人物。
身形高挑,骨架勻稱,即使穿著略顯寬松的校服,也掩不住線條的干凈。
那膚色近乎透明,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而是像瓷器界那種傳說中只出現在皇室中的“雪之釉”。
黑發如夜海落雪,一點也不亂,偏偏風偏愛挑逗其中幾縷,貼上她臉頰,好像在模仿畫師最后那一筆勾線。
可惜,這張“大和撫子”畫卷最下角,簽著一只警覺至極的眼睛。
她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人。
更像在看一只企圖偷喝神社貢酒的貍貓,并且手里已經握好了掃帚。
“看得見我啊,你。”
篠宮蓮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與他少年外表不符的淡然。
他沒怎么驚訝,外表如此,內心卻已滿頭問號。
篠宮蓮腦子里負責“吐槽現實邏輯”的小人已經沖上舞臺,揮舞著標語牌在大喊:
“五十年了!五十年了!除了那些剛死的迷茫靈魂,我就沒聽過活人能看見死神的!這劇本不對啊!”
“回答我的問題。”
白井深雪的眉頭蹙得更緊,語氣也強硬了幾分。
眼前這個人,無論是出現方式,還是他剛才瞬間消滅那“東西”的手段,都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范疇。
但越是未知,她反而越要表現得不那么慌亂。
篠宮蓮嘆了口氣,他對這種情境早就模擬過。
在深夜抄卷軸的無聊時刻,他曾想象自己穿越回現世、被誤認為演藝系coser、結果被警方以“擾亂治安”帶走。
不過,眼前這個少女比警察更難應付,她有思考能力。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摸腰間的傳令神機:
那是尸魂界死神標配的通訊與多功能工具,雖然在他所處的那個和平年代,它的主要功能已經退化成了“查看今天番隊食堂有什么新菜式”以及“提醒隊長開會不要遲到”。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造型古樸的翻蓋手機,還有些磨損的痕跡。
篠宮蓮熟練地按了某個特定的位置。
沒有反應。
神機屏幕黑漆漆的,一點靈力波動都沒有,連“設備未連接”的提示都懶得冒一個。
他按了幾下,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按錯地方了。
又按了一次。
還是沒反應。
蓮的表情開始裂出第一道小小的“啊這”。
“不會吧……”他低聲嘀咕。
技術開發局當初可是拍著胸脯保證,這玩意兒就算被大虛踩三腳也能正常運行。
眼前的深雪看見他一邊摁一塊像老年機的東西一邊皺眉,心中警鈴大作。
不是正常人。
絕對不是。
“怎么了?”白井深雪問。
篠宮蓮沒理她,而是換了個手勢,試圖強行激活神機內部的緊急聯絡回路。
這通常是在遭遇重大變故,比如被困在斷界或者迷失在虛圈時才會使用的最后手段。
結果,屏幕連個安慰的閃爍都不給他。
寂靜得,像是呼叫了一個已經遷居外地并拉黑所有聯系人的人。
他能感覺到那神機內部某種古怪的“阻滯感”。
不是斷電,也不是故障,而是那種“你試圖用江戶時代的八音盒收聽當代流行樂”的滑稽與徒勞。
一種涼意,從篠宮蓮的腳底板緩緩升起。
他可以接受尸魂界無聊到長草,可以接受自己的斬魄刀快要鈍到只能切水果,甚至可以接受隊長的冷笑話。
但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被困在一個……靈子濃度稀薄到令人發指、而且看起來完全沒有回歸通道的現世。
他出不去了。
更準確地說,他出得來,但回不去。
這不是那種“啊,真不小心摔進了兔子洞”的狀況,而是“兔子洞崩塌了,打樁隊誤入靈界,然后項目被無限期擱置”的級別。
篠宮蓮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似于“啊,這下好像真的有點麻煩了”的、略顯孩子氣的慌亂。
當然,這種慌亂被他很好地控制在眉梢一閃而過的輕微抽動,以及瞳孔中那一絲極力掩飾的茫然之中。
他抬眼,看著深雪,嗓音略帶干澀地說:
“那個……請問一下,現在是什么年代?”
白井深雪的眼神更加古怪了,像是在看一個剛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
她慢慢地回答:“令和六年。”
——然后,又貼心地補充:“公元2024年。”
令和六年……2024……
篠宮蓮在腦子里飛快地計算了一下。
2008年——他穿越的那年——距離現在,只有短短的十六年。
而他在尸魂界,足足呆了五十多年。
也就是說……
這個世界不是他原本那個。
這個現世,是個翻篇了的現世,地圖相似,但故事不同。
但這并不能解決眼下的核心問題。
他找不到回去的方法。
至少,暫時是這樣。
那個把他甩過來的卷軸,現在估計還在尸魂界的資料室里蒙塵,而他,則是一份被錯誤投遞的快遞,孤零零地站在這個陌生的十字路口。
身邊唯一的目擊證人,是一個眼神冷若寒蟬、臉蛋漂亮得像是能登進《朝日周刊》的少女。
“所以,”他收回目光,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你真的能看見我,對吧?我是說,不是幻覺,不是你壓力太大,不是你剛剛頭撞到了電話桿。”
白井深雪沉默了一下,像在審視他的存在是否符合物理學、公民法與她個人三觀。
“我不是神經病。”她語氣平靜。
“那可太好了。”蓮苦笑了一下。
他抬頭,望了望染著晚霞的世田谷上空。
“你知道最近有沒有空房子?現在辦戶口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