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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會議室

狹長會議室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慘白的頂燈在中央的木質(zhì)長桌表面投下冰冷的光暈。

十余名身穿黑色制服的核心成員分坐兩側(cè),低低的交談聲如同蚊蚋嗡鳴,卻總在刻意壓制的邊緣徘徊。

一雙雙或是焦躁、或是探尋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長桌盡頭那個依舊空空如也的首席座椅。

那是缺席的端木凌的位置。

“夜晗,”一個帶著明顯不耐的聲音打破了壓抑的平衡,開口者的指關(guān)節(jié)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首領(lǐng)大人遲遲不露面,莫不是覺得無顏面對我們這些用命換結(jié)果的兄弟了吧?”

說話者語言帶刺,直指那令人不安的空位。

夜晗端坐在首席座椅的右側(cè)。

雙臂交疊置于身前,面沉似水,但繃緊的肩線泄露了壓力。

面對不斷匯聚的不滿,夜晗聲音平穩(wěn)地替那個缺席者發(fā)聲:“首領(lǐng)在處理傷員安置的收尾,擔(dān)擱了些時間。煩勞各位……再耐心等候片刻。”

“傷員?安置?”一聲充滿怒意的咆哮猛地炸開!

一個手臂纏著浸血繃帶的漢子“騰”地站起來,手掌“啪”地拍在桌面上,震得筆筒嗡嗡作響。

“說得真是輕巧!死了那么多人,傷兵滿營!就換來一句目標(biāo)丟了?什么也沒撈著?我們命運審判是過家家嗎?我看這位置——他端木凌就該讓出來!”

沉重的“讓出來”三字砸在每個人心頭。

無人立刻接話,房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讓?”夜晗的眼皮抬也未抬,聲音淡漠得不帶一絲漣漪,“自然可以。那么,諸位覺得——誰能坐穩(wěn)這把交椅?”

“這……”那站起的漢子瞬間卡了殼,臉色憋得通紅。

環(huán)顧四座,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命運審判能從遺忘區(qū)的泥濘中掙扎到今天這副筋骨,端木凌的謀略、決斷與手腕,是無可辯駁的核心支柱。

這份分量,在場無人能出其右。

“哼,端木凌功不可沒,”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組織元老劉能。

他半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此刻緩緩開口,打破了僵局,“但這絕非意味著他不可替代。若說此刻真有人能擔(dān)此重任,依我看……”

劉能的目光緩緩移向夜晗,言語直截了當(dāng),“非你莫屬,夜晗!”

“對!夜晗!”立刻有人應(yīng)和,另一個聲音急切地補充,“這段時間的損失太大了!多少兄弟白白填了進去!我們真的耗不起了!再這樣下去,不用防衛(wèi)局的子彈來點名,咱們自己就垮了!”

“沒錯!夜晗你來帶隊吧!”

“我們相信你!”

“請夜晗接手!”

要求夜晗上位的聲浪迅速匯聚、膨脹,會議室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尋求新舵手的渴望。

一雙雙眼睛灼灼地盯向夜晗,帶著期盼,也帶著壓力。

然而風(fēng)暴中心的夜晗,依舊維持著那副沉靜如古井的姿態(tài),甚至沒有轉(zhuǎn)動一下目光。

作為組織內(nèi)最深的根系之一,夜晗洞悉眼前這群同袍——此刻的躁動更多是宣泄創(chuàng)傷與挫敗的盲目沖動,而非深思熟慮后的選擇。

此時反駁或應(yīng)承,都只會火上澆油。

“吱呀……”

側(cè)向的木質(zhì)門扉被緩緩?fù)崎_。

所有的喧嘩像是被無形之手瞬間扼斷!

空氣凍結(jié),時間仿佛暫停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強磁吸引的鐵屑,倏地釘在門口!

端木凌。

他穿著那身標(biāo)志性的黑色制服,身姿挺拔地出現(xiàn)在門口,不疾不徐地走入。

步伐無聲,卻踏碎了所有躁動的余音。

無形的氣場如寒流般在長桌兩端席卷而過,讓剛才還拍案怒喝的、義憤填膺的面孔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下意識地避開了那雙如寒潭深淵般的眼睛。

夜晗立刻起身迎接。

端木凌只是微不可察地頷首,徑直走到那首席位置前,安然落座。

沒有看任何人,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無形的冷刃,緩慢而精準(zhǔn)地從長桌左側(cè)逐一掃視到右側(cè),每一個被他視線觸及的成員,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肩胛微微發(fā)緊。

“……開始吧。”端木凌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清冷得像冰片碎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諸位想說的,問便是。”

死寂。

剛才還慷慨激昂的漢子們,仿佛被這無形的壓迫感扼住了喉嚨。

有人清了清嗓子,有人低頭搓著桌沿。

剛才提出質(zhì)疑的人更是感到喉嚨發(fā)干,咽了口唾沫,艱難地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又悻悻閉上。

劉能感覺到左右兩側(cè)傳來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在他背后。

最終,還是一個資歷尚輕的成員承受不住沉默的煎熬,訥訥地開口:“首領(lǐng)……我們……傷亡很大……這樣突然中止行動……大家的血……就白流了啊……”說得毫無底氣,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是啊……付出和收獲……不成比例……”有人跟著小聲嘀咕了一句。

“中止并非突然。”端木凌的聲音毫無波瀾,目光依舊鎖定在空氣中無形的某處,仿佛在回溯某個畫面,“前線回報,確認(rèn)目標(biāo)‘能力者’已在救援部隊趕到前……殞命。既定目標(biāo)已然消逝,強行滯留,徒增無謂傷亡。所以——”

端木凌收回目光,落在眾人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我下令撤離。”

“能力者……死了?”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片低低的驚疑聲。

行動的核心目標(biāo)死亡,這個理由足以壓下大部分即時性的憤怒與質(zhì)疑。

房間里的氛圍為之一緩。

“若無他事,”端木凌淡淡說著,作勢便要起身,“諸位……早些休憩。”

眼看這道身影即將離去,會議室里的氣壓陡然又變得沉重壓抑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投向劉能——這位組織元老仿佛成了他們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代言人。

劉能感受到那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如同無形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額角滲出的冷汗悄無聲息地滑落鬢角。

劉能猛地吸了一口氣,心臟在胸腔里劇烈搏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一咬牙,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般,劉能“霍”地站了起來!

身體因激動而不自覺地前傾,雙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端木凌!!”

巨大的拍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如同雷霆炸響!

震得所有人一個激靈!

夜晗的眉頭倏地擰緊!

劉能雙手撐在桌沿,身體緊繃如弓,因過度用力指節(jié)都泛了白。

他死死瞪著幾步之外那身形挺拔的首領(lǐng),臉頰因為亢奮與緊張漲得通紅,嘶啞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悲壯:

“這一年來——每一次行動!每一次戰(zhàn)斗!每一次任務(wù)!我們犧牲了多少好兄弟?多少血染紅了遺忘區(qū)的磚墻?是!你端木凌帶著我們撐到了今天!可這代價……是兄弟們的命堆起來的!我們快承受不住了!真的承受不住了!!”

劉能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嘶吼而破裂,雙眼死死盯住端木凌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臉:

“為了還活著的、不想再看著身邊人一個接一個倒下……我代表大家!懇請你——卸下首領(lǐng)之位!!求你……給那些還活著的兄弟……留條……活路吧!”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帶著血沫般的痛苦和不甘。

空氣死寂得可怕,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這近乎壯烈的逼宮。

端木凌維持著起身的動作,停頓在半空。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沒有絲毫溫度地掃過一張張隱含期盼、愧疚、恐懼或茫然的臉。

剛才那場關(guān)于死亡數(shù)據(jù)的“解釋”只是鋪墊,眼前這一幕,才是真正的裁決時刻。

端木凌緩緩地、徹底站直了身體。

臉上看不出任何憤怒或屈辱。

在一片窒息般的沉默中,端木凌嘴角竟?fàn)科鹨粋€極其細(xì)微、近乎冰冷的弧度。

“原來如此。”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清晰得如同斷頭臺上的鍘刀落定,“我端木凌,于此——辭去命運審判首領(lǐng)一職。”

話音落下的瞬間——

“凌!”夜晗失聲驚呼,想要阻止,卻已經(jīng)來不及!

端木凌已決然地轉(zhuǎn)身,堅硬的軍靴鞋跟在地板上敲擊出清晰、穩(wěn)定、毫不留戀的“噠、噠、噠”聲。

無視身側(cè)夜晗伸出的手,無視身后那十幾張驚愕凝固的表情,端木凌就這么徑直走向門口,挺拔的身影沒有絲毫遲疑,融入門外的黑暗,消失不見。

會議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針落可聞。

劉能還僵在原地,保持著那個雙手撐桌、面紅耳赤、激烈控訴的姿態(tài)。

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劉能眼中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種……瞬間將他吞沒的、沉重的、冰冷的、無法言說的——悔意。

仿佛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在他毫無察覺時,被他親手徹底碾碎了。

夜晗深深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只剩下疲憊和洞若觀火的冷靜。

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沉重一并呼出。

夜晗不再看任何人,也無視了那些投來的、帶著求助或茫然的目光,轉(zhuǎn)身也要離開。

“夜晗!等等!”劉能如夢初醒,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慌亂,“那……那接下來……首領(lǐng)的位置……”

他急急忙忙想表達(dá)什么,話語卻顯得蒼白混亂。

夜晗的腳步在門口頓住,卻沒有回頭。

平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漣漪,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新首領(lǐng)……等局勢徹底穩(wěn)定下來再議。”

說完,夜晗再無停留,身影融入門外更深的黑暗。

門扉在他身后輕輕合攏。

會議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所有人心底都空落落的,仿佛瞬間被抽走了主心骨。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寫滿了相同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剛才還凝聚成一股繩逼宮的力量,瞬間如散沙般崩塌。

失去了那個總是走在最前面、做出決斷的身影,他們竟不知下一步該邁向何方。未來如同濃霧彌漫的荒野,令人心慌。

“怎……怎么辦?”有人聲音干澀地打破沉默。

無人回應(yīng)。只有粗重不安的呼吸聲。

“散了吧……”最終,是失魂落魄、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劉能開了口,聲音疲憊不堪,“都回去……養(yǎng)傷……休息……剩下的事……等新的‘聲音’出現(xiàn)吧……”

劉能率先挪動腳步,腳步虛浮地朝著門口走去,背影透著一股濃濃的頹喪。

嘆息聲低低響起。

一個,兩個……核心成員們陸續(xù)站起,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復(fù)雜情緒——有得逞后的一絲虛妄滿足?

更多的卻是被掏空般的迷茫和對未知的恐懼。

沒人交談,沒人質(zhì)問,只有沉重的腳步聲拖沓著挪向出口,會議室很快便人去樓空。

燈光熄滅。

月光終于透過厚厚的防彈玻璃窗和垂掛的緯紗,慘白地流淌進來,在空無一人的長桌和冰冷的座椅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暗影。

天臺

大樓頂層,夜風(fēng)凜冽。

端木凌倚在冰冷的護欄邊沿,仰望著深邃的夜空。

高懸的冷月如同一顆巨大的冰霜淚珠,在他黑色的制服與略顯凌亂的發(fā)絲上,反射出點點冷凝的微光。

風(fēng)呼嘯著灌滿他敞開的衣襟,仿佛要將他吹離這座他一手建立的孤島。

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夜晗無聲地走到端木凌身邊,同樣抬頭望向星空,只是他的眼神遠(yuǎn)非仰望那般平靜。

“為什么?”夜晗的聲音在風(fēng)聲中顯得有些低沉,“明明可以壓下去……為什么要答應(yīng)?他們只是……一時激動罷了。”

不解與憂慮交織在夜晗眉間。

端木凌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輪孤月之上,聲音平淡得沒有任何波瀾:“因為——那正是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的東西。滿足他們,是效率最高的選擇。”

“可你知不知道?秩序一旦崩潰,要重新凝聚,需要付出多少倍的血!”夜晗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端木凌的側(cè)臉,語氣罕見地帶上了一絲焦慮,“我們苦心經(jīng)營的堡壘,瞬間就會分崩離析!”

“亂?”端木凌終于微微低下頭,目光投向樓下如同微型棋盤般命運審判成員活動區(qū)域。

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帶著一絲俯瞰意味的弧度,“不會亂的。一切……終會回到原貌。”

端木凌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篤定:

“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領(lǐng)導(dǎo)的感覺。習(xí)慣了抬頭看見一個人影,告訴他們,哪條路可以踏出血跡,哪條路通往可能的活路。這種‘依賴’,已經(jīng)刻進了骨子里。”

夜晗瞳孔微縮,瞬間明白了端木凌話中的深意與那份冰冷的自信。

“你……你竟如此評價他們?未免……不留余地。”

“這評價,于他們而言已是尊重。”端木凌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在陳述一個宇宙公理,“統(tǒng)領(lǐng)者與被統(tǒng)御者之間……永遠(yuǎn)橫亙著一條無法僭越的天塹。那是智慧、決斷、意志與宿命的鴻溝……絕非僅靠著一腔孤勇或淺顯的付出便能跨越。”

“……”夜晗沉默了。

一股復(fù)雜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眼前這位并肩作戰(zhàn)多年的伙伴,此刻站在月光下的剪影,竟透出一種令他感到陌生的、如冰山般孤絕的強大與疏離。

夜晗不禁在心中自問:這……就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道深淵么?

端木凌仿佛感應(yīng)到了身邊人激蕩的心緒。

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幽深、銳利的眼睛直視夜晗。

一字一句,如同冰峰淬煉的鐵錘,砸向夜晗的心魄:

“比庸眾更易燃起怒火……”

“比庸眾更敢于揮灑熱血……”

“比庸眾更無所畏懼!甚至……敢于瘋狂!”

“只有身負(fù)這等本能之人——才有資格背負(fù)‘領(lǐng)袖’之名,站在尸骨堆積的高臺之上!”

“……”

夜晗迎向那穿透靈魂的目光,在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瞳里,他看到了遠(yuǎn)超凡人想象的冰冷火焰和一種……令人靈魂震顫的、近乎非人的篤定。

一種極其相似,卻又在本質(zhì)上截然不同的、存在于遠(yuǎn)古傳說中的……特質(zhì)。

夜晗緩緩地、幾乎是無聲地吐出那個詞,帶著一種近乎頓悟的沉重:

“……王……與……坐騎……”

端木凌并未回應(yīng)。

只是重新轉(zhuǎn)回身去,目光投向遠(yuǎn)方的城市燈火,仿佛那座充斥著喧囂與掙扎的龐然大物,已在他的視線中無聲分解,只余下冰冷清晰的脈絡(luò)與棋局。

月光在端木凌身后,拉出一道極長、極孤高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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