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武瞳眸已五月有余。這日，皇帝在宣室殿與群臣議事。小公主被安置在龍椅后的屏風處，靜靜躺在搖籃中，由乳母春娘悉心照料。

殿前朝臣們正商議國事。屏風后的武瞳眸異常安靜，似乎默默聆聽著大臣們的言語。自她降生以來，皇帝既要處理國務，又不放心將她單獨留在側殿，便索性將她的搖籃置于御座之后，以便隨時看顧。那雙特殊的眼眸，也使得皇帝不便讓她公然露面。

豫州刺史奏道：“去歲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幸而雍公主降生之時天降甘霖，緩解民困。然今歲豫州河道干涸，水源斷絕，百姓生計維艱。相鄰漳州，有漳河千古奔流不息。臣意引漳水入豫，解此困厄。然引水需鑿渠，此渠必經一座巍巍大山，山勢雄峻，阻隔水道。臣此次回京，正是為請旨如何破此難關。若不及早解決水源，豫州恐生民變??！”

群臣聽罷，一時皆無良策，殿內陷入一片沉寂。

就在此時，龍椅后的屏風處，竟傳來一聲細弱稚嫩的童音，雖吃力卻清晰地吐出一個接一個的字：“通————山—————鑿——————穴”。

春娘驚喜交加，萬未料到懷中女嬰竟已能開口！她急忙抱起武瞳眸，走到御前，激動地以手勢和“嗚嗚”之聲示意皇帝，指向懷中孩兒。

殿上眾臣先前隱約聞得嬰兒咿呀，雖有疑惑，卻無人敢問。此刻見一宮婢公然抱嬰出列，俱是一驚。

皇帝已然大步走來，從春娘懷中接過嬰孩。只聽那小嬰兒，一字一頓，再次清晰地吐出四個字：“通——————山————鑿—————穴”。

皇帝龍顏大悅：“朕的辰兒會說話了！”

“好孩子！”

“來，叫一聲‘阿耶’，讓朕聽聽?！?

“辰兒乖，叫‘阿耶’?！?

然而武瞳眸并未如他所愿，開口呼喚“阿耶”，而是又固執地，再次一字一頓地強調：“通————————山—————鑿———————穴”。

她將此語反復說了七八次?；实畚绰勀锹暺谂蔚摹鞍⒁?，心頭不禁掠過一絲失落。尋常人家嬰孩初語，不是喚阿耶便是叫阿母，辰兒出生至今，他事事親力親為，關懷備至，絲毫不亞于朝政……

她初開口，為何不喚朕呢？

皇帝只得按下那點兒女情長，依言跟念：“通—山—鑿—穴?！?

群臣也隨之喃喃念誦。片刻之后，皇帝與臣子們漸次品出了其中意味，豁然開朗。

皇帝頓時將武瞳眸高高舉起，朗聲笑道：“辰兒，你真是朕的小福星！也是我大周的祥瑞??！”

“眾位愛卿，你們說是不是？”

群臣聞言，紛紛向小公主獻上賀喜贊頌之詞。

皇帝正色道：“豫州刺史，雍公主已有明示。便遵公主之意，通山鑿穴，引漳河水入豫州。工部協同豫州，速辦此事。”

豫州刺史與工部官員立時領命。

皇帝復又低頭，柔聲哄著女兒：“辰兒乖，叫一聲‘阿耶’給朕聽聽?！?

“辰兒，來，阿————耶?！?

武瞳眸看著父親開合的口型，學著回應：“阿—————耶?！?

“阿耶在！”皇帝欣喜萬分，將女兒奶香的小臉蛋親了又親，歡喜得幾乎忘了身在朝堂。待群臣告退，他隨即抱著武瞳眸，徑直走向了側殿。

在側殿內，皇帝興致未減。他輕輕指向侍立一旁的曹德，一字字清晰地念道：“曹—公—公?！?

武瞳眸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曹德，仿佛在辨認這聲音的含義，片刻后，竟也小嘴微張，吃力卻清晰地模仿著發音：“曹———公———公?！?

皇帝驚喜地笑了，復又指向侍立一旁的乳母：“春—娘?！?

武瞳眸稍顯遲滯，似乎回憶著這個詞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春———娘”。

皇帝的興致越發高昂。他不厭其煩地引導著懷中小小的人兒，手指依次點過武瞳眸寢殿內的種種物件。每指向一處，他都會耐心地吐出相應的名稱。

武瞳眸亦緊緊跟隨父親的指引，眼眸追隨著皇帝的手，專注地傾聽著每一個音節，努力模仿：

“搖————籃?！?

“波————浪———鼓?！?

“小————被————子?！?

一個個詞語從那稚嫩的喉嚨里擠出來，雖然緩慢且費勁，卻字字清晰，對應無誤。

然而好景不長，不過說了十幾個詞，武瞳眸的小臉忽然皺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嘴里開始溢出委屈的哭聲。她抽噎著，哭腔里艱難地蹦出一個字：

“餓……”

“餓—————了。”

皇帝一怔，隨即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光顧著欣喜女兒言語天資，竟忘了她才剛剛開口說話，說了這許久的話，定是累著也餓壞了！

他趕忙柔聲安撫，將懷中委屈的小人兒遞給早已等候在側的春娘：“快，辰兒餓了。”

春娘熟練地接過孩子，輕輕解開衣襟。武瞳眸一觸到熟悉的溫暖懷抱，立刻貪婪地吮吸起來，小小的身體微微起伏，顯然是餓極了。

望著懷中安心吃奶的女兒，皇帝的心里如同化開的蜜糖，充盈著難以言喻的幸福與滿足。為人父母之樂，莫過于此——陪伴著心尖兒上的孩兒，一點點學會言語，一步步認識這世界。他更由衷地為女兒的聰慧而自豪：尋常嬰孩四五個月時，至多不過模糊喚出“阿耶”“阿母”這般稱謂；而他的辰兒，竟能開口識物，已展現出遠超常人的感知與認知能力。

然而，皇帝此刻絕難想象的是，他的小公主所知的，遠比他以為的更加深遠。

其實早在出生之前，當武瞳眸還在榮妃陌生黑暗的母體中，在臨盆前的那最后一個月朦朧混沌的時光里，意識的胚芽已然悄然萌發。

那場驚心動魄的“偷龍換鳳”事件，那些壓抑的喘息、惶恐的低語、冰冷布料的摩擦，甚至榮妃因絕望和決斷而激烈的心跳……所有這些在她生命最初時刻上演的驚惶與詭秘，武瞳眸并非懵懂無知。從她睜開雙眼目睹這個世界的第一刻起，她便帶著完整的意識留存著過往的記憶。只不過，在這個小小軀體能夠開口言說之前，她只能像一本緘默的書，將一切都塵封在心。無人知曉，這個看似懵懂的嬰孩，早已洞悉了關于自己身世最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