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內外金桂凝香,丹楓似火。巍峨宮闕沐于午后的暖陽之中,飛檐鎏金,勾心斗角,盡顯天子威儀。此刻,九重宮門次第洞開,引一乘華蓋朱輪輦駕,轔轔駛入,其上所載者,正是雍王與其王妃。
雍王此行,專為叩謝天恩而來。昨日,陛下特降恩旨,冊封其襁褓幼子為世子,此乃無上榮寵。
然而,王駕隨行隊伍中,卻另有一人格外引人側目。此人身著八卦鶴氅,頭戴九陽巾,手執一柄麈尾拂塵,面色黧黑卻目光如電,周身似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清冷之氣,恍若方外之人。此人名喚木昆子,自稱“半身神仙”。
大殿之上,皇帝冕旒垂旒,端坐于蟠龍御座。雍王夫婦依禮參拜,三呼萬歲。禮畢,雍王面容恭肅,奏道:“陛下鴻恩浩蕩,澤被臣門,犬子得蒙圣恩,封以世子之尊,臣闔府上下,感戴五內,惶恐無地。臣不敢以俗物搪塞圣恩,今日斗膽,謹獻一奇人于陛下階前。”言罷,目光示意身后那方外之士。
木昆子緩步上前,稽首施禮,動作飄逸,不卑不亢:“山野散人木昆子,恭祝吾皇圣體安康,萬壽無疆。”
雍王妃亦盈盈一拜,朱唇輕啟:“陛下明鑒,此木道長道法通玄,尤擅金丹大道。其采天地之精華,融陰陽之樞機,苦煉九轉,或可得‘長生丹’妙藥,服之強筋健骨,祛病延年,乃至窺見一絲長生天機。”其聲婉轉,字字清晰,在空曠肅穆的大殿內回響。
“哦?”皇帝眸中精光微閃,略帶審視地看著殿下這道士。
“長生丹?自古方士多妄言,朕聞之久矣。爾有何憑,敢夸此海口?”
雍王見此,忙趨前一步,垂首奏對:“陛下明察!臣非妄誕之人。臣……臣亦是這仙丹的受惠者。數月前,臣身染沉疴,藥石罔效,幸蒙王妃請來木道長。道長以秘法精煉一爐‘小還丹’,囑臣按時服用。初時無甚感覺,然旬月之后,臣自覺精神漸爽,舊疾若失。”說到此處,雍王微頓,繼而慨然,“陛下且看——”他倏地抬起頭,直面龍顏,“臣之面色、精神,較之往昔如何?此皆為道長治下神丹之功也!臣不敢欺君,懇請陛下細細觀之。”
高踞御座的皇帝更是凝神俯視。但見雍王殿下,面皮紅潤透亮,恍若朝霞初照,毫無昔日那常帶的蒼白倦怠;眉宇間神采飛揚,目光炯炯有神,步履間沉穩有力,透著一股勃勃生機。縱有冠冕旔珠遮掩,那充盈的精氣神也如實質般溢散出來。尤其那炯炯目光,清澈而銳利,非但不似病人,更勝壯年之時。
皇帝心中微微一動。此等容光煥發之態,絕非尋常藥物所能致。更何況,雍王為人素來沉毅謹慎,并非信口開河之輩。難道這貌不驚人、形貌奇崛的野道長,當真身懷如此絕技?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與探究,悄生于帝王心湖之上。
“唔……”皇帝捻須沉吟片刻,面色稍霽,“觀皇弟之色,確有煥然一新之感。道法玄妙,不可盡知,亦不可盡否。如此說來,木道長倒真有幾分真本事?”最后的疑問拖長了尾音,目光如鷹隼般重新鎖住木昆子。
木昆子聞言,不驚不懼,只淡然稽首:“陛下圣明。微末技藝,承蒙王爺、王妃抬愛。丹道一途,唯‘誠’與‘精’耳。上稟天道,下循法度,輔以君臣佐使之玄妙,或可達養身續命之效。長生久視乃無上境,小道不敢妄斷,然健體延年,祛病增壽,當可期也。”
殿上鴉雀無聲,唯有御香繚繞。皇帝目光在雍王的滿面紅光與木昆子的從容不迫之間逡巡數回。終于,帝王唇角微揚,朗聲道:“善!既然皇弟躬身體驗其效,道長又具此玄通,留侍宮中,專司丹鼎之事,為朕精煉此‘延壽金丹’。敕令有司,于京城城外深山清幽之地,立‘清源觀’一座。所需丹房、爐鼎、金石、藥餌諸物,著內府傾力供辦,勿使道長有缺!木道長治丹,宮中諸司皆須傾力配合,不得貽誤!”
“吾皇圣明!”
“謝陛下隆恩!”
階下頓時響起一片山呼。
木昆子深施一禮,聲音平靜無波:“貧道領旨,定當竭心盡力,不負圣恩。”眼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色稍縱即逝。
“清源觀”旬月之內便拔地而起,畫棟雕梁,規制儼然。道觀依山傍水,丹房建在觀中最幽深處,終日紫煙升騰,異香彌漫。內府庫藏的天材地寶、海外奇珍,源源不絕送入丹房。赤金巨鼎晝夜爐火熊熊,火候掌控全在木昆子一人之手。道童依其秘示,按時辰添加秘藥、扇火、取露,氣氛神秘而肅然。
皇帝自服下第一粒鴿卵大小、寶光氤氳的“九轉金丹”始,便日日不曾間斷。初服之時,只覺丹田微微溫熱,數日后,竟感精神陡長。昔日批閱奏章常至三更,便有頭昏腦脹之感,此刻竟覺目明心亮,精力充沛異常。朝會之上,臣工亦覺陛下中氣愈發充足,言談之間,威儀日盛,龍行虎步之姿。
半月余過去,變化愈發顯著。皇帝自覺齒固髭烏,昔年偶感風寒便纏綿數日的沉疴不再染身,夜眠深沉無夢,白晝精神奕奕,批改奏疏條理清晰如泉涌。
這些微妙而實在的變化,宛如暖流入心。皇帝對木昆子的信任日漸加深,幾至奉若神明。每日黃昏,內侍呈上朱漆描金托盤中的一粒金丹,已成為帝王最為期許之事。
這股倚重之風,無形中亦波及了舉薦之人——雍王妃。
皇帝對這位弟媳的態度,悄然發生了轉變。皇帝望向她的目光,少了幾分過往若有若無的疏離與審視,多了幾分溫煦嘉許。
昔日舊事,如塵封史牘,似被這“長生丹藥”的霞光悄然拂去。雖未全然忘卻,卻在君王心中漸漸褪去了尖銳與厭惡的棱角。
雍王妃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份變化,每一次入宮應對,愈發顯得謙恭得體,舉止愈發雍容,每每接駕告退時,那如釋重負又隱含感激的眼神,亦落入了皇帝眼中。
木昆子依舊在清源觀的丹房里,日復一日地守著那尊仿佛吞噬著天材地寶、吞吐著命運氣數的赤金巨鼎。爐火熊熊,映照著他那張古井無波的黧黑面龐,唯有在爐火跳躍最盛的某個瞬間,那雙深陷的眼眸里,仿佛能窺見一絲寒潭深淵般的幽邃與詭異,隱在跳躍的火焰背后,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