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具的蘇醒:智能、理解和信息技術的本質
- 謝耘
- 3759字
- 2025-06-09 18:00:58
1.2 被誤解的信息:一種意識性的存在
“信息時代”這個說法在20世紀70年代的出現,是因為通用可編程電子計算機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逐步走出了數字計算這個狹窄的領域,找到了一個更大的表演舞臺:信息處理與應用。
如果電子計算機一直停留在幫助人類做“算數”的階段,那么對它是否存在“誤解”也就無關緊要了,因為它僅僅起到了一種很局限的輔助作用,確實像一個“電子算盤”,沒有開拓新領域、做出新貢獻。但是電子計算機借助集成電路技術的突飛猛進實現了處理能力不斷加速的飛升,而這種處理能力的“量變”引發了“質變”,讓它變得神通廣大,影響日益廣泛,猶如猿猴進化成了人這個新的物種一般。在這種背景下,對它“誤解”就越來越事關重大了。
雖然其誕生時的基礎原理設計一直延續了下來,但隨著處理能力的提升,通用可編程電子計算機不再僅僅從事“低級”的數字計算工作,而是借助自己生而俱來的、靈活的可編程能力,開始完成基于數字化信息處理的更多更復雜的任務,而且日益展現出它那望不到邊界的潛力。
這本來給了人類一個正視電子計算機獨特本質的契機,卻因為人類對“信息”這個我們似乎極其熟悉的事物的錯誤解釋,進一步強化了對計算機的誤解。
如果說當初對通用可編程電子計算機的誤解是因為它那具象而簡單的數字計算能力不夠有新意與震撼力的話,這一次對“信息”的曲解,則反映了人類主流意識在理解抽象對象方面的局限性,也再次受到了過度集中于物質性存在的人類注意力的誤導。
在國內頂級高校近年最新編輯出版的教材中,對信息做了這樣的解釋:“什么是信息?對信息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令所有人都滿意的定義。數學家、控制論的奠基人諾伯特·維納說:‘信息就是信息,既非物質,亦非能量。’這句話解釋了信息的重要地位,即信息和物質與能量一樣,是客觀世界的構成要素。”(摘自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核心課系列教材《電子科學與技術引導》,第33頁,王希勤等編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第1版)
這個觀點并非教材作者們的原創,而是引用了國際科學與技術界的主流看法。這里的“客觀世界”是與主觀世界對應的,指的大體就是物質世界。所以這個表述事實上在物質世界中給“信息”留出了一個極其高貴的位置:它成了物質世界的基本構成要素之一。就這樣,在通用可編程電子計算機進入信息處理與應用領域后,人們又一次將其捆綁在物質性技術與工具之上了。
在眾說紛紜、玄妙難解的量子世界中,也有人在使用“信息”這個詞去說明一些事情。這讓“信息”的客觀物質性更加“證據確鑿”,同時量子力學的玄妙難解也讓“信息”這個詞更加說不清道不明,導致它被從常識“升華”成了一個深奧的哲學概念。
人類科學與技術領域大概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對新概念的提出與使用逐漸不再像原來那樣清晰嚴格,而是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含糊不清與模棱兩可。
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那些可以清晰嚴格地界定概念的領域,基本被探索得差不多了。對后來的研究方向,人們越來越難以說得足夠清楚。因為說不太清楚,所以20世紀70年代后人類科學與技術鮮有本質突破,新出現的一些基本概念也變得模棱兩可。另外一個,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則是商業理念和逐利原則開始全面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科學與技術領域也不例外。不論是否恰當或是否需要,創造和使用新概念顯然有助于獲取更大的利益回報。而且模糊的概念更便于被“從心所欲”地使用而難以被質疑,更便于隨時擴大其覆蓋領地、裝入更多可以讓使用者獲取更大利益的內容。
“信息”這個概念從日常生活中被引入到科學與技術領域之后,自然也受到了這樣的“關照”。所以出現了前面教材中所說的“對信息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令所有人都滿意的定義”。可是如果我們不考慮站在不同立場上、在科學與技術不同領域的內外有著不同訴求的“所有人”,只看計算機/信息技術處理的“信息”,就會發現事情并沒有那么復雜與玄妙。
計算機處理的“信息”本身是構成客觀世界的要素嗎?如果是這樣的話,計算機對信息的處理就必然在直接影響著客觀世界的存在與變化了。但事實上除了在玄幻類作品中,我們都知道一般情況下計算機即使崩潰了,也只是它自己的事情,重新啟動一下就萬事大吉了,對外界不會有什么影響。我們可以利用計算機的處理結果去做其他的事,但那個過程已經在計算機處理信息的過程之外了。
舉個例子,當今的天氣預報都是用超級計算機預測出來的。但是氣象局使用超級計算機處理天氣信息的過程,絕不會對天氣狀況本身造成任何直接的影響。即使有人利用超級計算機的預測去人工干預天氣,那也不是超級計算機的信息處理過程本身的直接結果。
所以計算機不論如何處理“信息”,不論這些“信息”在處理的過程中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種處理都不會對客觀世界產生任何直接的影響。這說明雖然“信息”的內容會反映客觀世界的某些方面,但“信息”本身卻并不是構成客觀世界的要素,不能把兩者混為一談。
再舉個例子,我們給一件工藝品拍了一張照片,照片攜帶的信息反映了該工藝品的一些狀況。但顯而易見的是,我們不能說照片攜帶的這些信息本身是構成這件工藝品的要素。工藝品與它的照片攜帶的信息,在各自的“存在”意義上是完全獨立的:照片上的信息被毀,絲毫不影響工藝品自身,反之亦然。只有愚昧、迷信到極點的人才會通過撕毀仇人的照片或蹂躪刻有仇人名字的人偶來試圖加害于對方。
所以,雖然其存在需要物質性載體,如人的大腦、計算機的內存,以及紙張或光盤等,但是計算機/信息技術領域涉及的“信息”本身不是構成客觀世界的要素,因而也不可能具有客觀或物質屬性。如果剖析到此,還有人堅持認為信息、質量、能量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三個基本要素,那我們可以用反證法問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
質量這一物質的基本性質與能量都出現在描述這個世界基本運動規律的物理定律中,可是在包括量子力學在內的哪一條物理定律中存在“信息”這個變量?
如果沒有,它憑什么成為構成世界的三個基本要素之一?僅僅是因為我們每天都在談論它嗎?如果連一個清晰定義都沒有的概念所代表的是構成這個物質世界的基本要素,那說明我們對這個物質世界還缺少基本的認識,這顯然違背基本的事實。我們不能因為信息對人類很重要,就把它夸大為構成世界的基本要素。人類并不代表整個世界,僅僅是世界極微小的一部分。
上面的推論過程并不復雜或抽象,如果覺得燒腦,可能只是因為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者它與頭腦中固有的結論乃至信念存在沖突。
那么計算機/信息技術領域涉及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既然它不屬于客觀物質世界,那么留給它的便只有一個位置:人的主觀意識世界。為免將討論不必要地復雜化,又能抓住問題的實質,我們權且忽略其他動物的意識活動。
我國信息科學家鐘義信曾經給信息下過一個認識論定義,比較清晰地揭示了電子/信息技術領域的“信息”的本質:“信息是人所認識的對象(包括物質與精神)的性狀特征、運動狀態及其變化方式的人工表述。”(摘自《信息科學教程》,第27頁,鐘義信等著,北京郵電大學出版社,2005年)這個表述多少有點哲學的味道,但是相比于那些“信息哲學”類著作里對信息的思辨,已經非常平實與通俗了。事實上,信息也只應該從認識論的角度來下定義。
所以,計算機/信息技術領域的信息歸屬于意識世界,是人類意識活動的產物,只有在意識世界中,才被賦予自己存在的意義。一旦脫離意識世界,它便煙消云散了。
比如一張照片,如果丟棄在荒野無人知曉,那么它就僅僅是一種物質存在而已,談論它攜帶的信息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沒有任何其他事物會與這張照片攜帶的“信息”發生作用。不與其他事物發生任何作用的“存在”就是“不存在”,因為一切事物都在相互作用中定義自身的存在。只有被人的意識感知到,進而被人以某種方式加以利用,照片的某些物質性特征才被意識解釋為“信息”,成了一種意識性的存在,具有了信息的意義。我們頭腦之中的信息更是原本就存在于意識世界之中了。
再進一步,如果我們審視每一個人的意識活動從無到有、從簡單到復雜的形成、發展及發揮作用的過程就會發現,信息不僅是意識活動的產物,也是絕大部分意識活動必備的核心要素。不僅人類的理性意識活動是這樣,人類的感性意識活動亦然。成語“觸景生情”“見異思遷”等描述的就是人在接收到某種信息后發生的相應的感性意識活動。正常人的喜怒哀樂等感性意識活動莫不與某種信息直接相連、相伴。
對于智能過程這個復雜的理性意識活動,鐘義信給出了一個一般性模型。

圖1-8 鐘義信提出的人類智能活動過程的基本模型
(摘自《智能科學技術導論》,第12頁,鐘義信等著,北京郵電大學出版社,2006年)
在鐘義信提出的模型中,“信息”作為核心要素,貫穿了智能活動的過程始終。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對計算機/信息技術領域的“信息”給出一個比較清楚的界定:它屬于意識性的存在,是意識活動的產物,也是絕大部分意識活動必備的核心要素。
而且我們不難看出,上述分析同樣適用于電子計算機在做數字計算時所處理的那些數值數據。也就是說,“數據”可以認為是信息的一個子類——含義單一或簡單的信息。所以在下面的討論中,除非需要特別強調“數據”的獨特性,否則我們將僅使用“信息”這個概念來指稱計算機/信息技術處理的直接對象,并用“信息處理”涵蓋數字計算。
厘清作為計算機/信息技術領域最基本、最為核心的概念之一的“信息”的意識屬性,對于理解計算機/信息技術的本質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