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斷加速的太空旅行
- 身棲兩境:一場與絕癥共處的生命思旅
- (美)蘇萊卡·賈瓦德
- 5308字
- 2025-06-13 14:06:33
回到巴黎,我因為24歲女孩的常見需求——避孕,去看了醫生。診所是一座昏暗的迷宮,墻壁上油漆斑駁,候診室擠滿了人,頭頂的吊燈不斷地閃爍。其他大部分病人看起來都像北非裔移民,抱著扭動的幼兒或翻閱著雜志,用阿拉伯語混合法語交談著。環顧四周,我突然想家。從口袋里裝著棒棒糖,打小就認識我的兒科醫生那里到這家冰冷破舊診所的轉換戳心地提醒我:現在我只能靠自己。我再也不是孩子了,但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踏入熒光燈照射的、官僚的成人世界。
我的名字終于被叫到了。一位抽血醫師卷起我襯衫的袖子,在我的胳膊上尋找可用的血管。自有記憶起,我就一直害怕針頭。我轉過臉去,在針尖刺破皮膚時盯著地板看,屏住呼吸。我用余光看到涌出的紅色液體。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對自己說。管子裝滿之后,我長出一口氣??旖Y束了。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我被帶進了診室,一個穿著白大褂、留著小胡子的男子坐在一張大木桌的后面?!敖裉靵硎强词裁??”他用法語問我。
“我想開避孕藥。”我說。
“應該沒問題?!彼皖^看了看一張紙,讀我的血液檢查結果,隨后暫停,微微皺眉。“討論幾種不同的選擇之前,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感到疲憊?”
我用力地點頭。
“血液檢查顯示你貧血——你的紅細胞計數偏低。”我大概看起來很擔憂?!皠e擔心,”他補充道,“貧血在年輕女性中很常見。你月經量是不是很多?”
我聳了聳肩,不確定什么叫“多”。“可能吧?!蓖唇?0年之后,只要來月經在我看來就是過多。
“那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醫生說,“我給你開避孕藥和每日吃的補鐵劑。應該很快就能恢復精力?!?
乘地鐵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倒數還有幾站到杜佩特—圖阿斯街,回到有男朋友在的、屬于我的公寓的新鮮感仍令我歡欣鼓舞。我沖進門,臉頰被凍得通紅,我抱了抱威爾,然后開了一瓶紅酒,告訴他貧血和補鐵的事情。“這就是我感到特別累[1]的原因?!蔽腋械叫闹谐錆M希望,沖他露出了微笑。“你今天過得怎么樣?”
“米拉在戰神廣場(Champ de Mars)坐旋轉木馬的時候手肘擦破了,哭了起來,但后來被我哄好了,一切都好。所以我認為這是很好的一天[2]。”威爾在上法語課,并開始做男保姆——我被明確告知不許這么叫他,但只要有機會就總是這么叫他。每天下午,我在律所上班時,他會去學前班接4歲的米拉,然后帶她去參加各種課外活動。她有著飽滿的臉頰和一頭蓬松的棕色鬈發,最喜歡的活動是坐在威爾肩上,一邊啃牛角面包一邊對著人高喊:“我是全巴黎最高的女孩!”威爾描述他們最近的冒險時,我從他的頭發里撿出一些面包屑。
男保姆的工作是暫時的,只做到威爾在巴黎站穩腳跟,盡管他并沒有充分利用自己的學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這份工作不需要工作簽證,又能帶來穩定的現金收入,另外,和一位4歲的導游一起探索一座異國城市可以擁有很不錯的午后時光。我對我的工作則不太樂觀。上一整天班對我來說愈加困難。搬到巴黎之后,瘙癢的癥狀緩解了,但我的身體又被疲憊徹底侵占,以至于我一天最多要喝八杯濃縮咖啡。我開始擔心這種深深的倦怠感是其他原因造成的?!盎蛟S我就是無法適應真實的世界?!蔽以谌沼浿袑懙馈5\所的醫生提出了另一種解釋:貧血,這意味著我的疲憊是生理上的,不是我的問題,這種區分令我感激。
天色漸晚,紅酒的空瓶站在旅行箱上。我站起身來,宣稱我們早就應該設定新年目標,根據我們原本的計劃,幾周前在新年時我們就應該完成這件事。我喜歡每年制訂目標的儀式:我總是在日記中寫滿待辦事項和我的夢想。有計劃的表象,無論多么不靠譜,都能平衡我對未來的不確定和迷惑。盡管威爾并不常做計劃,但他還是遷就了我。春天到來之后,他說,他會申請研究生,可能會申“巴政”(Sciences Po),也就是巴黎政治學院(Paris Institute of Political Studies)。我立志找一份新工作,一份不至于讓我每天都筋疲力盡的工作,一份不需要整天復印,不需要在上司面前把我的腳藏起來的工作。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努力實現我的目標:潤色我的簡歷,發出求職申請,聯系以前的教授和導師尋求建議。我多次回到那間診所沉悶的候診室,治療感冒、支氣管炎、尿道感染等各種問題。每次我都會分到不同的醫生。每次,我都要重復我的病史,每去一次醫院,近期疾病的清單都更長。診所不停輪轉的醫生讓我懷疑有沒有人在跟蹤所有的細節——有沒有人真正關心我的情況。
一天下午,做“常規”血檢時,我感覺我的眼里噙著淚水?!霸趺戳耍俊背檠t師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連幾個月整天都疲憊至極的后果是你注意不到自己病得越來越重。到了我被轉診到巴黎美國醫院(American Hospital of Paris)的時候,我已經虛弱到順著梯子上下高架床都困難的地步。3月末一個異常溫暖的周五下午,我如約去看病。原本乘地鐵只要30分鐘的路程變成了好幾個小時,我來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巴黎街區。我不停地打轉,尋找醫院,然后意識到下錯站了。在等到巴黎以西的納伊市(Neuilly-sur-Seine)的公共汽車時,我感到頭暈。在我身邊,氣派的別墅和昂貴的汽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鳥兒在一棵椴樹心形的樹葉間穿梭,一位媽媽牽著兩個金發的孩子沿著街道有陰影的一側行走。我開始眩暈,眼冒金星,突然間房屋、汽車、小鳥和媽媽都縮小成了漆黑背景上的亮點。我倒了下去,一頭摔在人行道上。
“你還好嗎,小姐?”[3]我醒來時,一位年長的女士問我,因擔心而薄唇緊抿。
“不好?!盵4]我答道,然后又開始哭泣。我聯系不上威爾,他正陪著米拉上每周的游泳課,而我的父母在4000英里[5]之外。我仿佛在太空旅行,不斷加速,離地球越來越遠。我從未感到過如此孤獨。
我終于到達醫院時,已經是黃昏了。一個自稱K醫生的人對檢查床上的我進行了快速檢查,并決定讓我住院接受進一步檢查?!澳憧雌饋頎顟B很糟?!彼麑ξ艺f。一名護工用輪椅把我推到樓上一個有大窗戶的白色房間。太陽正在落山,我注視著深紫色的云飄過地平線,可能要下雨了。上一次我在醫院過夜還是我出生的時候。
巴黎美國醫院和我見過的任何美國醫院都不同。我的房間很豪華,比我的單間公寓大,粉刷后的墻壁在陽光照射下顯得很白。我期待每天早晨自動送到我床邊的早餐,黃油牛角面包和牛奶咖啡的香味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每天和早餐一起來的還有潑尼松(prednisone),一種不知道為什么開給我的普通類固醇,不過72小時之內,它讓我有氣力到樓下的庭院散步,下午我在那里寫日記,向其他穿著棉質罩袍的病人討煙抽,目光呆滯地盯著花床發呆。晚上,為米拉掖好被子之后,威爾會來醫院陪我。他會帶拼字游戲(Scrabble)來,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玩,直到深夜。一位護士給了他一張訪客折疊床,這樣他就可以過夜。
“謝謝你來。”我們在各自的床上入睡時,我迷迷糊糊地說道。
“和你在一起讓我成了最幸福的人,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月,”威爾說,伸手握住我的手,“你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像你這樣激勵我盡力生活,沒有人像你這樣讓我渴望成為我自己。你讓我有了解自己的渴望,讓我想要成為更好的人。我們正在共同營造的東西很偉大。很快你就會離開這里,我們就可以回歸正常生活。”
住院的一周時間里,醫生們進行了他們能想到的一切檢查,從艾滋病到紅斑狼瘡再到貓抓熱病(cat scratch fever)。結果全部是陰性。我回答了無數的問題:以前沒有做過手術;沒有病史;兩位祖父分別因前列腺癌和心臟病發作去世,此外沒有已知家族疾病史;如果在夜店跳舞也算的話,那么是的,我經常鍛煉。K醫生用顯微鏡觀察我的紅細胞時,發現它們增大了,并提到我可能需要進行骨髓活檢?!澳憔坪鹊枚鄦??”一天下午他站在我床前問?!昂鹊煤芏?,”我尖聲說道,“畢竟我剛大學畢業?!蔽铱吹剿叱龇块g時在一張紙上記了一些筆記。最終他的決定是,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沒有必要進行活檢。我相信他的判斷。畢竟一般年輕人就應該是健康的。
“你需要休息,”K醫生總結道,“我還是不知道你的紅細胞怎么回事,但我覺得不必緊張。我要休假了,幾周后我回來時,我們再跟進,看你感覺如何?!本瓦@樣,他讓我出院了,對我的診斷是我患了一種名為“身心耗竭綜合征”(burnout syndrome)的疾病,并讓我休一個月的病假。
在乘地鐵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在我的日記中寫道:
需謹記的重要醫療細節:
1.K醫生戴的眼鏡是普拉達的。
2.我和威爾在病房的洗手間里做愛差點被一個護士抓到。
3.可以在病房點醫院餐廳的焦糖布丁和香檳。
4.我相當確定這個地方肯定是一座偽裝成醫院的鄉村俱樂部。
5.“身心耗竭綜合征”是什么鬼?
不可否認,一個月不用工作令我十分興奮,但情況似乎還是有點不對勁。不再每天打一針潑尼松之后,我的精力開始不濟??恐罔F冰冷的塑料座椅,我意識到K醫生可能認為這一切都是繁重的工作和盡情的享樂造成的。我不認為他,或者任何其他醫生,認真對待我的問題。但我自己其實也沒有認真對待。我沒有提出異議。相反,我忽略了在我腦中打轉的疑問。畢竟有醫學學位的是他們,不是我。
出院幾天后,早晨醒來時我收到了面試的好消息。過去幾周我給不同的報紙和雜志發了問詢郵件但都沒什么進展。不像其他行業有可遵循的明確路徑、可攀爬的等級階梯或可攻讀的必要學位,新聞的世界對我來說神秘又難以靠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入行。“開始寫作,然后向編輯推銷故事。”有人這么對我說,但我的全職工作導致我沒有這么多時間。即便我有,我也不認識任何編輯,即便我認識,我也沒有被編輯評價的信心。因此我寫信給我以前的新聞教授,教授建議我聯系總部位于巴黎的《國際先驅論壇報》(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詢問對方是否有初級職位。令我吃驚的是,他們回復了,表示有一個“通訊員”(stringer)的空缺,“通訊員”是一種初級信息搜集者,會幫助他們的高級記者報道剛剛在突尼斯爆發,后被稱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他們希望我立刻去面試。
第二天,我穿上了我在二手商店淘到的一條定制黑色連衣裙,把我纏繞在一起的鬈發梳成辮子,在我蒼白的臉頰多上了一抹腮紅,然后出門去面試。氣喘吁吁地攀爬《國際先驅論壇報》辦公樓里的樓梯時,我注意到頭暈的癥狀又回來了,我喘不過氣,但那天我要集中精神應對更重要的事情。開放式的辦公室里滿是敲打鍵盤的聲音,放滿了文件柜以及堆著書、電腦顯示器和臟咖啡杯的辦公桌。看著四周老練的記者們坐在桌前,我不允許自己產生任何幻想。我知道我被錄用的概率很低,但有史以來第一次,我看到了一條通往令我興奮的職業的道路。我突然意識到,我無意中一直在為這份工作做準備。在學校,我每學期都上很多語言課——阿拉伯語、法語、西班牙語和波斯語——想著某一天可以更輕松地在遙遠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每一個暑假我都在國外學習和做研究,這讓我得以遍訪世界各地,從亞的斯亞貝巴到摩洛哥的阿特拉斯山脈再到約旦河西岸地區。至于突尼斯,這不僅是一個我熟悉且熱愛的國家,還是我的故土:我的爸爸就來自突尼斯,我的大家庭至今還住在那里,我還自豪地持有突尼斯護照。這一切在面試時都有所體現,見我的編輯們看起來很滿意,我感覺也不錯。離開時我感覺自己成年之后四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這個時刻,然后對自己笑了笑。
我再也沒能回到《論壇報》辦公室。一周內,我又回到了醫院。這一次我躺在急診室的輪床上,痛得眼前發白。疼痛的潰瘍在我嘴里蔓延開來。我的膚色是尸體一般的藍灰色。威爾握著我的手,值班醫生對我說:“我不希望你太過驚慌,但你的身體顯然有問題。你的紅細胞計數在明顯下降。”我看著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把一只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臂上,然后說她有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兒,如果她是我媽媽,她會希望我立刻乘下一班航班回家。
我被安排第二天一大早飛回紐約。我堅持買了一張兩周之后返回巴黎的回程票。我需要相信自己不會有去無回。威爾提出陪我,但我認為不應該這樣——他要照顧米拉,而我很快就會回來。在機場和他告別時,我讓他不要擔心。隨后一位穿深藍色制服的年長男子用輪椅推著我穿過了戴高樂機場,他推著我來到安檢隊伍的前面,超過一大堆等待登機的家庭和拿著高級皮公文包的商務旅客,我的耳朵全程都很燙。我認為急診室醫生一定是反應過度了才堅持讓我坐輪椅。我記得我擔心隨時會有人指責我是個騙子。但優先登機隊伍中注意到我的人,都明顯帶著一臉同情。
飛機起飛了。我蜷縮著橫躺在兩張空座位上,在一張薄毯下發抖,怎么也暖和不起來。我以前喜歡飛機,高度讓一切都變小,地面上的東西越來越小直到被云層擋住徹底消失,但這一次我沒有打開遮光板。我太累了以至于什么都做不了——沒法看電影,也吃不下擔心的乘務員不斷給我的零食。盡管我很累,但因為潰瘍而腫脹的臉頰讓我難以入睡。急診室醫生開了可待因[6]讓我在回家的航班上吃,我吞了幾顆,希望疼痛能得到短暫的緩解。一陣陣惡心席卷著我的身體,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失去意識。
我夢到飛機是懸停在大西洋上方的空中監獄,我正在因去年攝入的酒精、香煙和其他有害物質而受罰。我夢到在畢業五年的同學聚會上,我的朋友們背對著我,在一片郁郁蔥蔥的草地上有說有笑,啜飲著雞尾酒,遠方是高聳的宿舍,在橙黃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叫他們,但他們轉身時視線卻直接穿過了我。根據夢中的邏輯,這是合理的。也許他們認不出我了,我想。畢業后,我老了很多。坐在機場輪椅里的我瘦骨嶙峋,已經全禿的頭頂上只剩幾縷白發。是我啊,我大喊,我是蘇萊卡。但這一次沒有人轉頭。
下一次睜開眼睛時,飛機的起落架“砰”的一聲落在跑道上。我到家了。
注釋
[1]原文為法語。
[2]原文為法語。
[3]原文為法語。
[4]原文為法語。
[5]1英里約等于1.61千米。
[6]codeine,一種阿片類止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