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蛋殼
- 身棲兩境:一場與絕癥共處的生命思旅
- (美)蘇萊卡·賈瓦德
- 2986字
- 2025-06-13 14:06:33
17歲以后,我單身的時間不超過一兩個月。我并不以此為傲,也不認為這是健康的,但事情確實如此。大學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和一個聰明的英國中國比較文學專業的學生認真戀愛。他是我的第一個真正的男友,帶我去城里的高級餐廳吃晚餐,去懷基基海灘度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感到不安,希望自己在遇見他之前有更多的經驗。這段感情在我和一個年輕的埃塞俄比亞導演激情邂逅后結束。之后的男友是我寒假在開羅做研究時認識的一個波士頓人,他有大型惡作劇和行動主義[1]的天賦,剛剛因為在金字塔展開一幅30英尺的巴勒斯坦國旗而被逮捕。相處一周之后,我們在一家俯瞰紅海的酒吧喝私釀威士忌,他撥通了父母的電話。“認識一下我要娶的女孩。”他宣布道,然后把電話塞給我,根本不給我抗議的機會。不久之后我就和他分手了。畢業前后,我開始和一位立志成為編劇的墨西哥裔得克薩斯州人交往。我們以情侶身份在紐約度過了災難般的兩個月,我實習,他在市中心一家時髦的酒店做餐廳服務員。他喝醉時就會很惡毒,而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醉酒狀態。
每段感情都是認真的。我身在其中時都全心投入,滿腦子想著和對方共度一生。但哪怕是在感情最熱烈的時期,我也知道有一個出口標志在遠處發出微弱的光——其實,我總是處于逃跑的邊緣。我喜歡的是戀愛的感覺。換句話說,我太年輕了:面對他人的情感太沖動和放肆,過于自我,一門心思只想著自己的未來,從不把零碎的承諾放在心上。
和威爾在一起的感覺不同。他和過去我交往過的任何男孩都不一樣。他是不同特質的奇怪集合——既是運動明星,又是知識分子,還是班級小丑——在籃球場上扣籃和背誦幾段W.B.葉芝的詩歌對他來說同樣容易。我驚訝于他的周到,他總是堅持讓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感到舒服。他比我大5歲,但他所擁有的低調謙遜的智慧和調皮的精神令他既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又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威爾再次來到我巴黎公寓門前的那一刻——這一次他帶著一個裝著他的所有資產的巨大桶狀帆布包——逃生出口的標志消失了。我再也不想著離開了。
威爾開始收拾他帶來的東西,把他的衣服折好,一疊一疊整齊地放在我為他騰空的書架上。他從帆布包中翻出一個便攜音箱,問我能不能放點音樂。他聽的是20世紀90年代的嘻哈音樂,沃倫·G(Warren G)的歌循環得最多。他跟著歌詞說唱,在硬木地板上跳舞的樣子把我逗樂了。他拉起我的手,讓我在廚房里轉圈,差點打翻平底煎鍋。
“你在讓我分心。”我說道,用一條洗碗布抽他,把他趕走。
我在為午餐做牧羊人派(shepherd's pie),想用我的廚藝給威爾留下好印象。我精神高度集中地剁胡蘿卜,炒紅蔥,煎肉,做土豆泥。除了炒雞蛋、偶爾做的意面和我的固定晚餐榛子巧克力醬土司,這是第一道我嘗試從頭做起的菜,我那天早晨給媽媽打電話要來了菜譜。我的廚房跟一個小清潔工具柜差不多大,沒有窗戶或排氣扇通風,非常熱。我用洗碗布擦去額頭的汗水,到我把所有食材一層層放進砂鍋,灑上奶酪,再把這堆亂糟糟的東西放進烤箱時,我又滿頭大汗了。很快,公寓里飄滿了黃油和新鮮香草的味道,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的味道。
在另外一個房間,威爾正在旅行箱餐桌上擺餐具。我加入了他,然后打開窗戶稍微通通風。外面開始下雪了,幾片慵懶的雪花飄進公寓。威爾也來到窗邊,用手臂環住我的腰,把我擁進懷里。“明天我就開始找工作,”他說,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頭發中,“我還要找一家語言學校上課,至少直到我能用法語說‘請給我三個法棍和一瓶法奇那[2]’。”
威爾身上緊致溫暖的肌肉貼著我的肩胛骨。我閉上眼睛,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嘗試回憶我上一次感到這么幸福是什么時候。我想不起來。“別動。”威爾說,然后從書架上拿起相機,給我在窗前拍了一張照片,畫面上是以冬日的天空為背景的我的剪影。他給我看那張照片時,我的樣子讓自己驚慌。我的皮膚蒼白至極,仿佛透明。眼瞼是知更鳥蛋那樣的青色,好像所有的血管都浮到了表面。就連我的嘴唇都看起來毫無血色。
“珍珠的顏色。”威爾寬厚地說道,然后吻了它們一下。
兩周之后,威爾的27歲生日到了。為了慶祝他最近的搬家和他的生日,我請了幾天假,用裝著兩張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票的信封給了他一個驚喜。那是2011年3月,走出火車站時我們向清晨清新的空氣呼出一團團白氣。我們想步行探索這座城市,我們的行程安排包括:參觀安妮之家(Anne Frank House),在市場短暫歇腳嘗嘗腌鯡魚,以及乘船游覽運河。但我們沒能走遠。每走一個街區,我就會猛然停下,全身抽搐地劇烈咳嗽,咳完頭昏眼花,太陽穴像音叉一樣震顫不已。
我感到極度疲憊,最終我們在位于紅燈區的骯臟的二星級酒店度過了那個周末的大部分時間。酒店的床單上布滿燒焦的痕跡,一扇臟兮兮的窗戶俯瞰著一條運河,沉悶的走廊里回蕩著失靈的暖氣片發出的噼啪聲。但相愛就意味著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冒險。事實上,我們剛到時,我轉身興奮地對他說:“這是有史以來我最喜歡的酒店!”
盡管身體不舒服,我還是決定讓我們的首次共同旅行成為難忘的回憶。因此,威爾生日的那天下午,我在一家地下室咖啡店里,從一個梳著臟辮的瘦高白人男孩手里買了一罐致幻蘑菇。“拜托,別那么老古董。”我對威爾說,他以前從未嘗試過這種東西,看起來有點擔心。“那好吧。”他最終同意了。“如果瑪雅人是對的,這就是人類滅絕前的最后一年。不能虛度。”我們走過幾個街區去一家埃塞俄比亞餐廳吃晚餐,趁服務員不注意,我把致幻蘑菇灑進了濃稠的、加了香料的燉兵豆里。“你是個瘋子,你知道嗎?”威爾笑道,一邊搖頭一邊懷疑地用一塊英吉拉餅[3]鏟起了加了料的燉兵豆。
晚餐后我們返回酒店,城市被低垂的霧靄所籠罩。我們沿著泥濘的街道和結冰的橋艱難前行,躲避按著鈴躥過的自行車。我們在紅燈區閑逛時,拉著窗簾的窗口有人影顯現。紅綠燈變成橙色、紅色、綠色,然后綻放出彩虹的顏色。從我們站的地方我能看見我們的酒店,它的霓虹燈標志像余火未盡的木塊一樣閃爍。我們加快腳步,想要在藥效完全發作之前走到酒店房間。進屋之后,我皮膚上的毛孔好像噴火的小火炬。我扯掉了所有的衣服,爬上床墊,想要降降溫。同時,威爾開始用床單和枕頭建造一座堡壘,一個罩住床的帳篷。“過來,這里非常gezellig。”我說,拍了拍我身邊的空位。無法翻譯的荷蘭語表達gezellig——大意為“安逸”——成了我們喜歡用的新詞。威爾鉆進床單帳篷,躺在我身邊。
“天啊,你身上好燙。”他說道,把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
當時,我以為這是藥效強力發作。但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的體溫越來越高,身體仿佛馬上就要燃燒。我開始發抖。流淌的汗水聚積在鎖骨的凹陷處,我以前從未感到如此脆弱。“我好像是蛋殼做的,”我一遍遍地對他說,“我們永遠在這里,好嗎?”
威爾開始擔心,建議我們去急診室。“讓我照顧你。”他說道。
“不,謝謝[4],我頂得住。”我說,向他展示我的二頭肌。
“我們可以直接從這里打車,很快就回來。”
我拒絕了,一直搖頭直到他放棄。我不想成為那種來到阿姆斯特丹,然后吃致幻蘑菇把自己吃進醫院的愚蠢游客。
第二天下午,我們登上了回巴黎的火車。高熱和幻覺消散了,但虛弱的感覺沒有好轉。每一天我都覺得更虛弱,更無精打采。好像有人在用橡皮擦去我的內核。我曾經的輪廓依然依稀可見,但內里的東西正在逐漸消失,變成幽靈般的重寫羊皮書卷[5]。
注釋
[1]activism,用直接、顯著的行動實現結果,通常是為達到政治或社會目的。
[2]Orangina,一種源自法國的含果汁碳酸飲料。
[3]injera,一種用苔麩(teff)面粉制作的埃塞俄比亞白色發酵面包。
[4]原文為法語。
[5]原有文字被刮除,被新的文字覆蓋或取代的古老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