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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鐵,工作,睡覺

如果說曼哈頓是人們推進事業的地方,巴黎就是人們去實現過不一樣的生活的夢想的地方,這也正是我想做的。走出地鐵,我走在瑪萊區(Le Marais)的街道上,鼓鼓囊囊的紅色行李箱在身后哐當作響,我每走幾步就停下來看街邊的咖啡館、烘焙店和我的新街區那爬滿藤蔓的建筑立面。通過朋友的朋友,我很幸運地租到了杜佩特—圖阿斯街(rue Dupetit-Thouars)一幢18世紀建筑中的單間公寓。我乘搖搖晃晃的鑄鐵貨梯到三樓。打開前門時,我的新公寓讓我開心得想在門墊上跳舞。光線充足!安靜!隱私!硬木地板!貝殼形狀的巨大粉色浴缸!公寓面積不超過400平方英尺[1],但在我眼中如宮殿般豪華,而且全屬于我。

我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安頓下來,歸置行李,開銀行賬戶,買新的床單,把廚房擦干凈。周一早晨我乘地鐵去律所,律所位于第八區、毗鄰蒙索公園(Parc Monceau)的一幢聯排別墅中。一群律師助理在大堂迎接我,帶我參觀時她們的高跟鞋踩在拋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嗒嗒作響。少年時期起我干過各式各樣奇怪的工作——幫人遛狗、帶孩子、做個人助理、教低音提琴、在餐廳做迎賓員——但這是我第一次在企業的環境中工作。辦公室有裝飾著精美皇冠形線腳的、高達20英尺的天花板,鑲在金色畫框里的畫和一個華麗的旋轉樓梯。律師們坐在木桌前,一手夾著煙,一手端著濃縮咖啡,我覺得這畫面很法國很時髦。中午,我們一群人去街角的一家咖啡館吃一頓慵懶的午餐,點牛排和兩瓶紅酒,餐費公司報銷。回辦公室后,我拿到一臺工作用的黑莓手機,并參觀了辦公用品儲藏室。有了一疊亮黃色的橫線簿和幾支精致的鋼筆之后,我坐在我的辦公桌前,向后靠住椅背并點燃一支香煙,開心地環顧新環境,自我感覺像個大人。

結束第一天的工作之后,我決定不坐地鐵,走路回家。在黃昏,瑪萊區狹窄扭曲的小巷讓人感覺回到了中世紀。街燈“咔”的一聲亮起,我一邊走一邊幻想現在的我會變成什么樣的人。那些假的朋友——不過是喜歡淘氣和熬夜的人而已——消失了。就連瘙癢似乎都消退了。現在那一切和我遠隔重洋,我想象著自己在寧靜、無人打擾的周末探索巴黎,在杜樂麗花園(Tuileries Garden)野餐,在街角小咖啡店讀一本好書。我會買一輛有籃子的自行車,籃子里裝滿我每周日在共和廣場(Place de la République)的室外市場買的食品雜貨。我會像其他律師助理一樣開始涂紅色的口紅,穿高跟鞋。我會學做我姑姑法蒂瑪那著名的蒸粗麥粉(couscous),在我的新家舉辦家宴。我決心真正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把時間都花在談論我想做什么上。我要報名參加塞納河畔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的小說工作坊。可能還會養一只狗,一只胖胖的查理王小獵犬(King Charles spaniel),我要叫它肖邦。

但我沒有空閑時間,偶爾有幾個周日我成功去了市場,買回來的農產品卻在我的冰箱里一直放到發霉。相反,我陷入了被法國人稱為“地鐵、工作、睡覺”(métro,boulot,dodo)的生活。結束第一周工作之后,我就清楚地認識到我不適合法律行業。相較于表格,我更喜歡創意寫作,相較于高跟鞋,我更喜歡勃肯涼鞋(Birkenstock)。律所專攻國際仲裁,我一開始覺得這聽起來很有趣,但每次嘗試讀我桌上的訴訟摘要,我都會覺得法律術語如同天書,內容乏味到令人頭腦麻木。大多數日子我都是在辦公室的地下室度過的,校對、打印、把成千上萬份文件整理進整齊有序的活頁夾,讓律師幫助沒有靈魂的公司賺更多的錢。公司要求我們時刻處于待命狀態,我把工作手機放在枕邊睡覺,設半夜的鬧鈴,起來查看是否有緊急郵件。我常常根本不離開辦公室:律師助理經常通宵加班,我們甚至開始比賽誰熬得更晚。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位變態的上司,他把女鞋廣告目錄藏在辦公桌抽屜里,用手機偷拍我的腳。又一次一周工作了90小時之后,我的放松方式是拿著一個巧克力面包逃走,去外面跳舞。長夜將盡時,我會拖著任何和我在一起的人去一家叫在三梅利茨(Aux Trois Mailletz)的老爵士俱樂部,在那里,我們在鋼琴邊唱走調的歌,喝紅酒直到嘴唇發紫。

我在巴黎的生活與我幻想的截然不同,但我又開始構造一個全新版本的生活。我意外地開始和威爾通信,從很短的“嗨,你還好嗎?”“最近怎么樣了”之類的短信變成很長的、相互打趣的電子郵件,再變成塞著手寫信和用心做標注的《紐約客》文章的厚信封。威爾從新罕布什爾州白山山脈的小木屋里給我寄了一張明信片,他和朋友一起去那里過周末:“這里沒有電,只有20世紀初的燒木頭的暖爐,除了貓頭鷹的啼叫、木頭燃燒的噼啪聲和風聲,沒有其他聲音,”他寫道,“這讓我渴望去走美國偏僻的小路。想來場公路旅行嗎?”和他一起開車穿越美國的念頭讓我心神蕩漾。

在信件最后我們總是會寫同樣的一句話——“回信不用也這么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交流越來越深入和頻繁。我反復讀他的信,好像那些信是加密地圖,能為我提供秘密線索和內情,讓我了解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人。我向威爾描述了我畢業后任性的軌跡和我在國外的新生活:我關掉電腦和手機,一個人度過了來到巴黎的前36個小時。我在城里到處走,直到因為鞋跟壞了不得不打車回家。盡管我努力嘗試過更離群、克制的生活,我還是交了一群新朋友——拉霍拉,一位喪偶的瑜伽士;扎克,為成為默劇演員在接受培訓的大學老同學;巴德爾,一位喜歡出去跳舞的年輕摩洛哥商人;還有大衛,一位年長的僑民,總是打扮得像一位國際花花公子,會舉辦豪華派對。不能把孤獨強加于渴望飛翔的靈魂,威爾回復道。看到這樣的話語,我怎能不為他傾倒?

我告訴威爾我想成為記者的夢想,并給他看了一篇我寫了好幾個月的關于阿以沖突的論文。真巧啊,他回復道。他也渴望從事新聞事業。他最近找了一份給教授做研究助理的工作,并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名編輯,他還就我的論文可以如何修改發來了細致的意見。盡管我們在一起度過了我在紐約的最后一周,這些心意相通的小小時刻才是意外的驚喜,因為我們通過通信才真正相互了解,這種古老的聯系方式是戀愛貓鼠游戲的一種更安全和誠實的替代方案。很快,我為我的新筆友神魂顛倒,每天心里想的,夢中夢到的,嘴上說的都是他。我希望現實中的他和筆墨筑就的他一樣美好。

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后,辦公室難得不那么忙,我和與我共用一張辦公桌的律師助理卡米拉爭辯起我應不應該請威爾到巴黎來看我。我不確定來往信件中潛藏的愛慕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但又擔心如果我不盡快采取行動,我們會逐漸疏于聯絡。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我寫了好幾版給威爾郵件的草稿,努力尋找介于真誠熱情和疏離冷淡之間的合適語氣。“親愛的,拜托,勇敢一點[2],照這樣下去你整晚都要在這里了。”卡米拉說,在離開的路上輕輕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確定最終版時,天已經黑了,辦公室幾乎全空了。我在心里從1數到10,一邊自問敢不敢點擊“發送”,一邊覺得自己太幼稚了。終于鼓起勇氣發出郵件之后,我感到一陣激動——但那種心情又很快被等待回復的焦慮所取代。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我抽了半包高盧牌香煙(Gauloises),在網上閑逛,整理了我的桌面。到了9點才乘地鐵回家。我查看了郵箱。沒有回復。我焦躁不安地給自己做了涂著厚厚的能多益榛子巧克力醬(Nutella)的吐司當晚餐。我是不是越界了,或者誤讀了我們之間的氛圍?睡前我會洗個澡,如果到時候還沒有回應,我就把他從我的腦中清出去。

午夜,我最后一次查看郵箱。一封新郵件進入了我的收件箱。我打開發現那是一封轉發的機票確認信。目的地:法國巴黎。

近一個月后,威爾來到巴黎,正好趕上感恩節。他來之前的周末我一直在忙著做各種準備。我把浴缸刷到反光,把地板掃到一塵不染,去自助洗衣店洗了床單。我去紅孩兒市場(Marché des Enfants Rouges)挑了一條面包、一整塊圓形的金文奶酪(Camembert),還買了酸黃瓜、熟肉片和一束薰衣草干花。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些紅酒,并在最后時刻鉆進街對面的理發店,完成了我的頭發急需的修剪。威爾到達的當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換了不下6次衣服才確定穿最襯我的一條牛仔褲、黑色緊身高領毛衣,并戴上我的幸運金耳環。我出發去機場時,已經晚了快1小時了。

杜佩特—圖阿斯街上刮著霧蒙蒙的微風,我的靴跟有力而快速地踏著因雨水而濕滑的人行道。快到地鐵站的時候,我聽到手機響了一聲。威爾給我發了一條短信,他說他的航班提前降落了,他直接打車去我的地址,有人帶他進了樓,現在他正在我公寓門前等我。我趕緊兩步并一步地奔回公寓,在二樓的樓梯平臺停下來冷靜一下。我心臟像上了發條的節拍器一樣怦怦直跳,額頭已經被汗水浸濕,喘著粗氣。最近幾周我注意到我更容易變得呼吸急促了,在心里暗下決心買健身房會員卡。我撥開臉上的頭發,深呼吸,然后轉過彎去。

“嗨,嗨!”威爾一看到我就出聲叫道,他直起身子,咧嘴一笑。我們猶豫了一下才擁抱,兩人突然都變得非常膽小,不敢親吻對方,連親臉頰都不行。被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摟在懷里,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站在堅實的地面上。

“歡迎。”[3]我們分開時我對他說,我帶他進屋。我的單間公寓很小,除了廚房和洗手間,就只有一個多功能的房間。“這是臥室。”我指著高架床說。“這是客廳。”我指著亮紅色的沙發。“這是餐廳。”我向他展示同時是咖啡桌、寫字臺和櫥柜的舊旅行箱。這是我的第一個獨居之所,盡管還有點簡陋,而且我還沒有抽出時間去買窗簾,但我為它驕傲。“還有,看!”在參觀的最后,我打開了大凸窗,展示外面的小露臺。

“完美。”威爾肯定道。

關于那天后來發生的事情,我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一些零散的畫面:我們坐在客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緊張地閑聊,威爾把好幾個單獨包裝的禮物放在旅行箱上,我們沿著塞納河蜿蜒漫步,嘲笑戴著貝雷帽、說著蹩腳法語的美國留學生。“別想在這里親我。”穿過藝術橋(Pont des Arts)時,我警告道,情侶們在這座橋的鐵架上掛滿了掛鎖。那天晚上晚些時候,一瓶紅酒放松了我們的神經之后,他才吻了我。

威爾跟著我順著梯子爬上了高架床,這張由四根木柱和一張脆弱的膠合板平臺組成的床廉價而搖搖欲墜,是前任房客組裝的,質量堪憂。我們并肩躺在一起時,感覺和在紐約共度的那三個夜晚不同。我們脫衣服時,一種溫柔的尷尬在空氣中蔓延。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把我腿上的傷疤染成銀色。在我們身下,床柱搖晃了起來。

“該死的宜家。”我說道。

“床塌了怎么辦?”威爾是真的擔心。

“想象一下我爸爸讀明天的報紙頭條:宜家家具殘骸中發現死亡的裸體美國情侶。”

威爾從梯子上跳了下去——“稍等,我要評估一下。”他檢查了螺絲有沒有擰緊,搖晃了床架幾下。我笑了起來:“抗震評估!”

兩周的旅程結束后,威爾返回紐約——收拾東西和辭職。他要搬來巴黎和我在一起——我在我的日記中一遍又一遍地寫下這句話,直到我感覺這是真的。坐地鐵去上班時,我臉上掛著愚蠢的微笑。喜悅是一種嚇人的情感,不要信任它。我在那一頁上補充道。因為喜悅的表面下,一場風暴正在加速形成,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攪動,某種潮濕的、黑暗的暴舉正在我的皮膚下發生。

注釋

[1]1平方英尺約等于0.093平方米。

[2]原文為法語。

[3]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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