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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癢

一切從一種瘙癢開始。不是想要旅行或者某種20歲危機的那種心癢,而是真實的、生理上的癢。一種抓心撓肝的、讓人難以入睡的癢,這種感覺從我大四那年開始出現,它從腳面開始,后來蔓延到小腿和大腿。我努力不去抓,但它毫無消退的跡象,就像皮膚上有無數看不見的蚊子包。無意識地,我的手伸向我的腿,指甲隔著牛仔褲抓,后來更是直接伸進褲筒,在皮膚上撓。無論是在學校的膠片沖印店兼職,還是在圖書館研習間坐在木桌前,抑或是和朋友在地下室酒吧那潑灑了啤酒的濕滑地板上跳舞時,甚至是睡覺時,我都瘙癢難耐。我的腿上開始出現斑斑點點的滲液的傷口、厚厚的痂和新形成的疤痕,好像被帶刺的薊鞭打過一樣。它們是我體內一場愈演愈烈的戰斗的血腥使者。

“可能是你在國外學習的時候染上了寄生蟲。”一位中醫告訴我,然后他給我開了味道難聞的營養品和很苦的茶。大學健康中心的護士認為可能是濕疹,并推薦我用一種藥膏。一位全科醫生推測那可能是壓力引起的,并給了我一種抗焦慮藥品的樣品。但每個人似乎都不確定,所以我盡量不大驚小怪。希望它能夠自愈。

每天早晨,我都把宿舍的門打開一條縫,掃一眼大廳,裹著浴巾沖進公用盥洗室,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四肢。我用一塊濕布清洗我的皮膚,看被血染紅的水打著旋兒從排水口流走。我往身上涂大量含金縷梅液的藥水,捏著鼻子喝苦茶。天氣熱到無法整天穿牛仔褲之后,我買了很多不透明的黑色緊身褲襪。我還買了深色的床單掩蓋鐵銹色的血跡。做愛時,我總是關著燈。

瘙癢之外,還有嗜睡。小睡從2小時變成4小時,然后是6小時。無論睡多久,我的身體似乎都得不到休息。管弦樂團排練時、工作面試時、趕“死線”時、吃晚餐時,我都會睡著,睡醒后感到更疲憊。“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累過。”一天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向朋友承認。“我也是,我也是。”他們同情地附和道。大家都很累。上個學期我們看的日出比以往都多,為了完成畢業論文,我們在圖書館里沒日沒夜地學習,隨后再去參加派對,喝酒狂歡直到黎明。我住在普林斯頓大學校園的中心,哥特式的宿舍樓,頂上裝飾著表情猙獰的滴水獸,我住頂層。在一個又一個深夜,朋友們聚在我的房間,睡前最后小酌一杯。我的房間有大教堂式的窗戶,我們喜歡懸著腿坐在窗臺上,目送結束狂歡的醉鬼們跌跌撞撞地回家,看鋪著石板的地面被第一縷琥珀色的陽光照亮。我們很快就要畢業了,想珍惜在各奔東西之前最后幾周的時光,哪怕這意味著把我們的身體用到極限。

然而,我擔心我的疲憊是其他原因引起的。

所有人都離開之后,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感覺有什么在大肆享用我的身體,沿著我的動脈蠕動,啃噬我的心神。隨著我的精力越來越不濟,瘙癢越來越嚴重,我告訴自己寄生蟲的胃口越來越大。但在內心深處我懷疑或許根本沒有寄生蟲。我開始懷疑真正有問題的或許是我。

之后的幾個月里,我感覺自己在海中掙扎,在溺水的邊緣,試圖抓住任何有浮力的東西。我撐了一段時間。成功畢業后,我和同學一起加入了前往紐約的大軍。我在克雷格清單[1]上找到了一則頂樓大平層公寓里空臥室招租的廣告,那套公寓位于堅尼街(Canal Street),樓下是一家藝術用品商店。那是2010年的夏天,被熱浪席卷的城市令人窒息。走出地鐵站時,腐敗的垃圾發出的惡臭給了我迎頭一擊。通勤的人們和大群來買假名牌包的游客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那是一幢沒有電梯的三層公寓樓,當我把行李箱拖到前門時,身上的白色背心已經被汗水浸濕而變得透明。

我向我的新室友們做自我介紹——一共有9名室友,大家都20多歲,有各自不同的理想:3位演員、2位模特、1位廚師、1位珠寶設計師、1名研究生,還有1名金融分析師。在這幢貧民窟房東[2]為了最大利益而建造的建筑物中,我們每月花800美元換取一間用像紙一樣薄的石膏板隔出來的、沒有窗的容身之穴。

我拿到了憲法權利中心的一個暑期實習機會,第一天上班時,我因為和全國最無畏的幾位公民自由律師同處一室而肅然起敬。這份工作給人很重要的感覺,但實習沒有報酬,而住在紐約就像帶著破了大洞的錢包到處走。我很快花光了這學年存下的2000美元。即使我晚上幫人照看孩子,還在餐廳打工,仍舊幾乎無法維持生計。

想象我的未來——遼闊無垠卻空空如也——令我心中充滿恐懼。在我允許自己做白日夢的那些時刻里,暢想未來也是件讓人激動的事。關于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去什么地方的可能性似乎是無限的,像一卷絲帶向遠超我想象的地方延伸著。我幻想成為一名去北非的駐外記者——我的爸爸就來自那里,我兒時也曾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我也考慮過上法學院,這似乎是一條更謹慎的道路。說白了,我需要錢。我之所以能上常春藤聯盟大學是因為我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但在校園之外,在真實世界,我沒有很多同學擁有的那種安全網——信托基金、家庭關系、六位數年薪的華爾街工作。

相較于為未來的不確定性擔憂,直面眼前更令人不安的變化更加艱難。在最后一個學期,為了對抗疲憊,我灌下很多含咖啡因的能量飲料。它們失效之后,一個我交往過一陣的男孩給了我一些阿德拉[3]讓我撐過期末考試。但很快吃藥也沒有用了。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可卡因是派對必備品,我身邊不乏免費請人吸可卡因的人。我開始參加派對后根本無人關注我。堅尼街頂層公寓的室友們也是派對狂魔,我開始嘗試可卡因并像有些人會往咖啡中多加一份濃縮咖啡液一樣加量——這是我抵抗愈加強烈的疲憊感的辦法。我在日記中寫下:“不可沉淪。”

到了夏末,我幾乎不認識自己了。模糊的鬧鈴聲像一把鈍刀撕開我無夢的沉睡。每天早晨,我跌跌撞撞地起床,站在落地鏡前,檢查身上的情況。鏡中我的兩腿上開始出現的新的抓痕和干掉的血跡,因為太累而疏于打理的及腰長發干枯凌亂,掛在一雙充血的大眼下面的黑眼圈從淺灰的新月變成了深灰的滿月。我身心俱疲,無法面對陽光,去實習的時間越來越晚——從某天起,我干脆徹底不去了。

我討厭自己正在變成的那個人——跌跌撞撞一頭栽進每一個日子,一刻不停卻沒有方向;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像私家偵探一樣拼湊著失神的時刻;不斷背棄承諾;不好意思接父母的電話。這不是我,我想道,厭惡地看著鏡中自己的倒影。我需要重整旗鼓。要找一份真正的工作,有報酬的。要和我的大學同學和堅尼街的室友們保持距離。要逃離該死的紐約,刻不容緩。

在我辭掉實習幾天后的一個8月清晨,我早早起床,拿著我的筆記本電腦來到安全梯,開始找工作。這是一個沒有雨水的夏天,炎炎烈日把我的皮膚曬黑了,我腿上抓破又結痂的地方變成盲文般星星點點的小白斑。一家美國律所駐巴黎的律師助理職位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一時興起決定申請。我花了一整天時間寫求職信。我特地提到法語是我的第一語言,我還會說一點阿拉伯語,希望顯得更具競爭力。做律師助理并非我的理想工作——我甚至不知道那具體是干什么——但這似乎是一個理智的人會選擇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我認為換換環境或許能夠讓我擺脫日益莽撞的行為。搬到巴黎并不是我死前想要完成的人生目標之一:它是我的逃避計劃。

離開紐約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身處當晚的第三場派對,把衣領豎起來的投資銀行家們弓著腰,拿著毛蟲粗細的可卡因圍坐在一起,大汗淋漓又興致勃勃地聊他們的股票投資組合、位于蒙托克(Montauk)的夏日短租度假屋之類的話題。已經凌晨5點了,我與現場的氣氛格格不入。我想回家。

我獨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被香煙產生的藍色煙霧所籠罩,看著天空逐漸變亮。在這個垃圾車已經走完既定路線,而咖啡店尚未開門的短暫靜謐時刻,曼哈頓還在沉睡。我在等出租車,等了10分鐘時,一個男人——我認出他剛才和我在同一個派對——閑庭信步般走過來,問我要煙。我只剩最后一根煙了,但還是給了他。他點煙,棒球手套般的大手窩成杯狀遮住煙的末端。他吐煙時露出了微笑,我們倆站著,時不時調整一下重心,害羞地彼此打量,然后又注視著空蕩蕩的街道。

“拼車嗎?”他問。一輛孤零零的出租車正向我們開來,這問題似乎并不危險,所以我說沒問題,就和他一起上了車。告訴司機我的地址之后,我才意識到這個年輕男人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就提出要拼車。

我知道不應該和陌生男人拼車。20世紀80年代紐約犯罪率很高時曾住在東村(East Village)的爸爸一定會強烈反對。但這個年輕男人身上有某種讓我覺得安全和神秘的東西。他蓬亂、金棕相間的頭發蓋在睿智的藍眼睛上,他身材修長,下巴棱角分明,臉頰上有酒窩,非常英俊,但體態欠佳,給人一種帥而不自知的謙虛感。

“你可能是我遇見的最高的人。”我說,從眼角偷偷觀察他。他有6尺6寸[4]之高,蜷腿坐在車里時膝蓋頂著駕駛座的背面。

“常有人這么說。”他溫和地回答道,體型高大的他氣質卻很溫柔。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

“我們之前說過話,記得嗎?”

我聳了聳肩,對他抱歉地笑了笑。“這是個漫長的夜晚。”

“你不記得你試圖給我看你眼皮的反面了?還有用拉丁文背誦《瑪麗有只小綿羊》?”他調笑道。“還有把鉛筆屑撒在頭上,一直嚇人地喊‘紙屑彩蛋[5]!’的事情呢?都不記得了?”

“哈。哈。很好笑。”我說道,開玩笑地用拳頭打他的手臂。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們在調情。

他湊過來和我握手。“我叫威爾。”

出租車在市中心行駛,一路上我們都在聊天,每穿過一個街區,我們之間的化學反應都會變得更加強烈。到我的公寓之后,我們都下了車,站在人行道上。我在考慮要不要邀請他上樓,他則出于禮貌不好意思開口問。我從來沒有和陌生人上過床——盡管我做過很多令人吃驚的決定,但我一直可以算一個浪漫的,對戀人忠誠的人——但我受到了誘惑。我想了一會兒。“你餓嗎?”威爾問。

“快餓暈了。”我答道并松了一口氣,帶他離開了公寓樓的入口。我們沿著堅尼街走,路過關著門的編發店、熟食店櫥窗里掛著的烤鴨和正在用硬紙板搭建攤位的街邊水果攤攤主,走進一家街坊咖啡店,成為當天的第一組客人。

喝著咖啡吃著貝果,威爾開始告訴我他剛從中國回來,之前在那里為一家運動組織工作,帶頭為本地青少年開展體育推廣項目。知道他會說中文之后,我感到很佩服。目前,他在為他的教父母看房子,并用幾個星期的時間決定接下來要做什么。他認真又笨拙,有點書呆子氣,會開很土的玩笑。但在隨和的外表下,我感覺他有一點迷茫和脆弱。兩小時后,我們還在原地聊天。我真的很喜歡你,起身離開時我心里想。隨后我又想道:要是我不是即將搬去另一個大洲就好了。

吃完早餐后,威爾和我走回我住的公寓樓,爬樓梯來到了我的房間。我們一整天都待在床上,小睡、聊天、開玩笑。我習慣急不可耐的、滿口花言巧語的男人,但威爾似乎滿足于與我并肩躺在床上。幾個小時過去了,他仍舊沒有嘗試吻我,我翻身面對他,主動吻了下去。最終,我們確實發生了一夜情——之后又共度了更多的夜晚。和他在一起感覺不同,我會留著燈。我感覺自己無需隱瞞任何東西。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會不那么在意自己身上會引發自我厭惡的那些東西。我當時想他是那種,如果我不離開紐約,會花時間慢慢了解的人。

在紐約的最后一天的清晨,我在被檸檬色的陽光照亮的廚房里煮咖啡,能夠隱隱聽見出租車的喇叭和公交車的嘆息。我踮著腳走進臥室,收拾好最后幾件衣服并把它們塞進行李箱。拉上拉鏈時,我望向威爾裹在被子中的修長身軀,他的睡顏好似天使。他躺在那里睡得如此安詳,我不想叫醒他。童年頻繁搬家的經歷讓我疲于告別。離開時,我在他的鞋子上留了一張字條:“謝謝意外的快樂時光。但憑天意,未來我們會再次相遇。”

注釋

[1]Craigslist,免費分類廣告網站。——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皆為譯者注)

[2]slumlord,在貧窮地區擁有房屋或公寓的人,通常出租狀況不佳的房屋并收取高昂租金。

[3]Adderall,一種治療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和嗜睡的處方藥。

[4]1英尺約30.48厘米,1英寸約2.54厘米,6尺6寸約1.98米。

[5]cascaron,狂歡者和舞者在舞會或狂歡節上扔的裝滿彩色紙屑的蛋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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