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育愣了好一會兒。
姑爺可真敢想!
大宋的讀書人,激進一點的一般也就認為澶淵之盟是家國恥辱,一生之志便是改變現(xiàn)狀,最激進的大概也就收復(fù)燕云了。
納遼收西夏,鑄宋如漢唐!
你別說大宋讀書人了,就軍事第一人狄青,他也不敢這么想啊!
這不是激進。
這是異想天開。
大宋開國后,重文輕武將近百年,早已失了漢唐之氣,一個狄青就已是大宋軍事第一人了,用什么去恢復(fù)漢唐雄風?
不過年輕人嘛,有夢想不是壞事。
嘆道:“此等心志著實壯哉浩然也,不負七尺男兒生于天地間!但我能給到的幫助有限,前途多艱,你須得謹慎。”
陳大一道:“小婿知曉。”
吳育緩緩的道:“狄青去年給你寫信時,其意圖并非求助,你莫要被表象欺騙,因為當時……”尷尬的笑了一聲,“當時有人彈劾他,我附議了。”
吳育的表態(tài)在官家眼中很有分量。
狄青寫信,不過是緩和他和吳育之間的立場對立。
“不過狄青確實遇到難關(guān)了,幾日前他兄長亡故,在家中做了一場法事,有人就他做法事逾矩一事上奏彈劾,官家沒有批復(fù),但也沒有留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官家開始猜忌狄青了。
再一次壓低聲音:“導(dǎo)火索是正月后邊關(guān)和西夏的一場小摩擦,邊軍處置妥當,沒引起更大的戰(zhàn)事,朝廷嘉獎邊軍將士,結(jié)果邊軍將士謝恩說的是‘謝狄爺爺賞’,這事被捅到了垂拱殿,當時我就在場,官家的臉色難看的很。”
朝廷嘉獎本是皇恩。
結(jié)果卻成了你狄青的人心收買了。
官家能高興才怪。
吳育繼續(xù)道:“所以要想保住狄青,當下還不宜直接和韓琦等人宣戰(zhàn),先得讓狄青改掉他身上的一些毛病。”
自身無暇方可屹立塵埃中。
陳大一道:“小婿也是這般認為。”
狄青身上的毛病確實多。
關(guān)鍵他自己不知道。
又道:“小婿明日便去拜訪他。”
談完正事,吳育情緒高昂,便想著考究一下陳大一的學業(yè),詩詞自然不用了,賦也比較耗時,遂考校了經(jīng)義、墨帖。
陳大一對答如流。
吳育頗為滿意,“老四這些日子對你的指導(dǎo)頗有成效。”
過去一段時間,陳大一跟隨吳京學習。
吳京好歹中過進士,自然有幾把刷子。
又滿臉促狹的撫徐笑道:“不過老四在信中得意的炫耀說他得了一本《青囊中書》,挖苦我這個大兄啊。”
陳大一莞爾,“小婿對四叔感激涕零。”
又道:“這次從浦城來,也給岳翁帶了些字畫,放在院子里,稍后讓陳癡給岳翁送過來,皆非名家之作,但勝在罕見,還請岳翁不要介懷。”
吳育哈哈大笑。
就說嘛,自家姑爺怎么可能會忘了他的老泰山。
時候不早了,吳育緩緩起身,對候在一旁的何必道:“帶姑爺回去歇了罷,姑爺出行的時候,可遣用我平日里的那輛馬車罷。”
陳大一急忙道謝,三個舅哥出門都是步行,自己竟然可以乘坐馬車。
老泰山硬是要得。
回院子的時候,何必一臉笑意呵呵樂道:“姑爺要來,老爺知道姑爺要讀書應(yīng)舉,需要清凈,著人收拾院子時,刻意選了清凈之所。”
何必是個人精。
看出來了,吳育對陳大一身邊的陳癡頗為贊賞。
而他也發(fā)現(xiàn)那陳癡姑娘看姑爺時候,眼里有光。
小姐又沒來。
那侍寢暖床之事,自然就該陳癡姑娘莫屬了。
陳大一笑了。
老泰山著實太懂人心了。
……
……
今日大朝會,狄青日子難熬的很。
又被彈劾了!
官家雖然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也說了一些含糊兩可的話,滿堂的文臣嗅到了味道,只怕接下來的攻訐會更加瘋狂。
在樞密院處理了軍事方面的政務(wù),狄青早早的就下班了。
濮封胥到了京畿。
陳大一也該到了。
狄青確實比較欣賞濮封胥,但對陳大一的感觀,依然停留在可為謀士上,并不覺得陳大一可以力挽狂瀾。
也不認為陳大一會為了自己押上前途和文官集團博弈。
當初寫信確實只是為了緩和和吳育的立場對立。
迄今為止,彈劾狄青的人還沒到相公的層面,韓琦雖然跳得歡,但他如今不是相公,而吳育是第一個在諫官彈劾狄青時,站出來附議的副相公。
下班后回到府邸剛坐下喝了口茶,正在思忖著今晚要給濮封胥講解哪種布兵變陣時,奴仆快步而來,遞上名剌,“老爺,浦城縣庠庠生陳大一求見。”
狄青放下茶盞起身,“請。”
跟在奴仆后面出了堂屋——以他的身份,不至于開中門迎客,也不會去照壁前,但好歹要走出堂屋在門前迎客。
沒過多久,便看見一身雪白的陳大一疾步而來。
彼此見禮。
請入書房落座。
待奴仆奉茶后,狄青笑道:“一別經(jīng)年,陳生能來京畿,某甚是欣慰,是準備應(yīng)下次大舉了么?”
去年剛大舉。
下一次大舉是兩年后。
陳大一心里暗暗好笑,你寫信給我,不就是身邊沒有讀書人為謀,想讓我來幫你參謀參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卻端上了。
也是無語。
狄青這人吧,確實是北宋軍事第一人。
但毛病也不少。
褪去了歷史濾鏡,他在自己眼中鮮活了許多。
笑道:“確是如此。”
今年是至和二年,明年至和三年會改元嘉佑,后年就是嘉佑二年,也就是說,明年自己就要開始參加科舉,爭取嘉佑二年和章衡、蘇軾、章惇、呂惠卿、曾布這些人春闈競雄。
也不和狄青繞彎子了,“昨夜和老泰山吃酒時,聽得狄相公近況,晚生以為,狄相公這一兩年屢屢遭受誣告,恐已在官家心中留下了不好的認知。”
直奔主題。
狄青作為武將,最喜歡這種開門見山了。
問道:“陳生以為某當下應(yīng)如何應(yīng)之?”
陳大一早已想好了對策,“當務(wù)之急,是諫官彈劾狄相公府邸法事逾矩,這事不小,官家雖然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肯定有想法,晚生以為,狄相公應(yīng)上折請罪。”
先自罪請罰,在官家面前端正態(tài)度。
陳大一此刻有點興奮。
自己還沒功名,就已經(jīng)開始參與國家的政治博弈中了,而且起點極有高度,欲以白衣之身而撼廟堂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