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生可以愛很多人,但車馬很慢。
步行更慢。
庠生以官學的名義游學,地方政府會有相關政策支持,但陳大一盤了家當,發現依然捉襟見肘,遂步行去建寧軍——也就兩百多里,四至六天的腳程。
其實可以找秀里吳氏,吳京肯定樂意資助。
不過陳大一秉信君子之交淡如水。
有些人情,用錢能還。
有些人情,隱藏在錢財后面的心意,即使還錢也還是欠著。
已經欠了秀里吳氏一次,若是再有更多羈絆,就算不入贅,而是秀里吳氏的小娘子出嫁,自己還是很被動。
不論那小娘子什么品行什么姿色,都不好拒絕。
如果可以,我想自己挑!
說點男人私下里的悄悄話,自己教授的三個小姑娘里,有一個確實是美人胚子,若最后真和秀里吳氏結姻,陳大一希望是她。
所以情愿走路。
福建地處東南沿海,是自古兵家不爭之地。
北宋時期,因北方多戰事,大量人口遷入福建路,百姓開始種植茶葉、水果等作物,經濟發展迅速,福州已是全國最繁華的六大重鎮之一。
轄境內礦產豐富,僅是銀礦就有二十六座,負責為朝廷鑄造銀錠的龍冶監就在建寧軍,其白銀產量在全國排名第一,黃金產量排名第二。
治安極好。
陳大一步行,不用擔心被沿途山賊撬了腦袋。
一路走走停停,五日后,抵達建安縣。
建州的州治在建安縣,建寧軍節度使府同樣設立在建安縣,而福建路的轉運使司,也駐節建州,所以總體上來說,建安有縣衙、州衙、節度使府、轉運使司衙署。
和福州形成“雙省會”的格局。
很復雜。
所以大宋會出現三冗,也不足為奇了。
問了路,來到州庠教務房。
按照慶歷興學的政策,州庠有責任義務接待以官學名義游學的庠生,免費提供住宿。
教務房里檀香裊裊。
州庠直學楊道圖接過戶貼掃了一眼,嘴角扯出一股含糊的笑容:“你就是蒲城陳大一?”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著陳大一,繼續道:“蒲城庠生來得最晚,州庠的齋舍已經安排完了。”
陳大一眉頭微皺:“難道蒲城庠生都沒能入住州庠?”
“那倒不是。”楊道圖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自信滿滿的玩味,不耐的道:“只有你和章氏九郎沒分到住處。”
陳大一:“……”
一時語塞。
對章惇這種世家子弟來說,正中下懷好吧。
心里冷笑一聲,一針見血的問道:“晚生有一事不明,州庠行文蒲城縣庠,言明可擢選六人赴會,想必諸縣都已收到同樣公文,既然如此,州庠應該早做好了應對之策,為何卻會缺少房間?”
“放肆!”楊道圖拍案而起,震得茶盞亂跳,語氣陡然轉冷:“你在教本官做事?本官無需向你解釋,爾若不服,大可去節度使府找呂使君理論!”
陳大一更加無語,“???”
他在耍官威!
還色厲內荏的讓我去找呂使君,他是認真的?
州庠由知州主管。
按照程序和制度,此事確實可以找知州解決。
而楊道圖口中的呂使君,便是建州知州呂守志,因為還權兼建寧軍節度使,主管閩北軍政大權,所以尊稱使君。
是正二品高官。
哪能因為區區小事去找他。
楊道圖分明是想拿捏自己。
我會慣著你?
正準備懟回去時,身后忽然傳來略有熟悉的聲音,“發生了什么事。”
阮洛沅走進教務房。
陳大一立即彎腰作揖行禮,“學生陳大一,見過阮教授。”
阮洛沅拱手回禮,問楊道圖,“怎么了?”
楊道圖如此這般一說,言語間頗多推諉。
阮洛沅撫髯笑道:“此事確系州庠考慮不周,況且遠來是客,呂直學,速去安排,莫讓地方笑話了咱們州庠小氣。”
楊道圖想都沒想,直接愣愣的道:“確實沒有了!”
陳大一發現阮洛沅對楊道圖的態度極為客氣,猜測這位州庠直學可能是個關系戶。
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事情,讓阮洛沅得罪人。
笑道:“阮教授,不用麻煩,晚生找個客棧便是。”
阮洛沅卻臉色一沉。
好你個楊道圖,不識抬舉?
在建寧軍,呂使君也要給老朽幾分薄面,你區區一個走關系的直學,也敢狗仗人勢了,怒道:“那我等便去找呂使君,請他撥款安置外來庠生!”
楊道圖嚇了一跳,頓時慌了手腳,額頭沁出細汗,急忙道,“二位稍等,某這便再去看看,爭取騰挪一間出來。”
說罷匆匆而去,背影有幾分狼狽。
阮洛沅嘆了口氣,渾濁的老眼里閃耀著對官場污穢之氣的痛心疾首,“昨日夜里,章氏十三房的老爺帶著章惇、章惲在臨江門桃夭坊宴請了建州通判楊迪、甌寧名宿李輕山以及州庠其他官員。”
陳大一不敢置信,“堂堂一州通判,豈會用這些小事來對付晚生?”
阮洛沅一副你小子沒見過世面的口吻,“陳家大郎,不可如此想。”
“六年前,松溪縣有一位寒門學子天資驚人,也得罪了當地鄉紳,來參加谷雨文會時,楊道圖便說沒有房間,由州庠出錢,給那位寒門學子在臨江門附近找了個客棧。”
“誰曾想半夜時分,有陌生的美貌女子上門成就好事。”
“那寒門學子還以為他走了桃花運。”
“結果你猜怎么著?”
“天還沒亮,那女子便在房間里喊非禮,巧了,建安縣衙魯提轄就在客棧外等著,立即帶著衙役破門而入,抓了個罪證確鑿。”
“那位寒門學子被打入大牢,一生都毀了。”
陳大一倒吸一口涼氣。
臥槽。
長見識了。
竟然還能這么操作。
想不到大宋時期就有“仙人跳”了啊!
自己對封建時代的固有認知還是過于理想了,總以為官場博弈是各種陰謀陽謀,感情這都是些虛假的博弈。
真正的博弈就是仙人跳這種樸實無華的招數。
暗暗慶幸。
幸虧蒲城章氏還沒用這種陰招,否則自己真不一定能過得了仙人跳。
估計章氏是在意章俞的名聲。
畢竟他前腳剛舉薦完,自己后腳就被打入大牢的話,他也沒面子。
但現在來到建寧軍,章氏便沒了顧忌——是你陳大一自己經受不住繁華紅塵的誘惑,做出失德失品的齷齪事來。
怪得了誰?
章氏肯定手段盡出。
萬幸自己長見識了。
阮洛沅繼續道:“還有位寒門學子,是建州本地人,和章衡同年,以第三的成績考入州庠,原本有望舉薦去國子學,但因為不愿意幫忙替考得罪了人。”
“你猜后來怎么樣了?”
“首富黃煥知的公子略施手段,便和他成為知交好友,帶著他日夜尋花問柳,流連于賭坊,沒過半年,這位學子就廢了。”
“所以千萬不可大意。”
“你若是去住客棧,不敢說也會有女子上門,至少這幾日你別想好生休息,到時候文會上又怎能靈犀突來,文驚四座?”
陳大一尷尬的笑了笑,撓了撓頭,“阮教授謬贊了,晚生就是來漲漲見識而已。”
文驚四座,何須靈犀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