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蒼蒼,薄暮昏黃,河畔的蘆葦蕩里,幾只灰鸛忽喇喇振翅而起,一尾魚兒受驚,躍出水面,又鉆入河底青荇之中,漾起圈圈漣漪。
攪碎了殘陽。
炊煙在村舍上空徘徊,宛若給大地覆上了一層青色面紗。
頑劣的小黃狗憨態(tài)可掬,追得老母雞咯咯咯的叫。
不過是尋常煙火人間。
拱橋上,放牛娃橫坐牛背,無憂無慮的吹著牧笛。
看見從城里回來的鄉(xiāng)鄰,老氣橫秋的喊道:“五侄孫,瞧你焦眉愁眼的,去城里和爛褲襠婆娘‘錐刺股’,把銅板耍沒了哇。”
年過五旬的老翁穿著補丁撂補丁的破舊襕衫,用一根木簪隨意別著斑白發(fā)髻,滿面塵霜掩不住讀書人的儒雅,聞言不以為忤,彎腰作揖,“小太叔公黃昏好。”
放牛娃裂嘴一笑,“好咧!”
老翁又道:“小太叔公走吔慢,走吔健康。”
想了想,終究沒忍住,“別去學村里那些腌臜人說腌臜話。”
好好的頭懸梁錐刺股,卻成了下流戲謔。
放牛娃吐了吐舌頭,嚷道:“我還不是你學生嘞,管吔寬。”
老翁無奈搖頭。
朽木不可雕,孺子亦不可教也。
快步而去。
白水河大回灣的竹林前,有一座小院,僅三間破舊茅屋,竹籬稀疏,十五歲的束發(fā)少年站在院門口,人與竹籬皆瘦影。
見老翁到來,恭敬的彎腰作揖行禮,問道:“先生,如何?”
老翁是高陽鎮(zhèn)私塾趙夫子。
擠出一絲慈藹笑意,“大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入秋后縣庠(縣學)還有秋補,以你的才華,定能考中。”
陳大一大感意外,“這……先生的意思,學生沒過?”
不至于吧……
雖說置身于大宋最風雅的仁宗盛世,可這只是縣庠的春補,去參加考試的前身,還是遠近小有薄名的才子。
竟然落榜了!
趙夫子嘆道:“榜上學子,除了懸名第一的章惇,皆不如你耳,尤其第二名的章惲,更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
沒有明說是被頂替名額了,因為沒有證據。
但事實應該如此。
陳大一想起來了,章惲就是考試時坐在前排打瞌睡的圓球,此人舉止囂張跋扈,給人印象深刻,是浦城章氏十三房的嫡長子。
倒是對另一件事感了興趣,問道:“懸名第一的人,叫章惇?”
趙夫子點頭,“此子才華昭彰,不輸其族侄章衡,雖不知道他春補的詩賦和策論水平如何,想來名懸第一實至名歸。”
陳大一心里劃過一道閃電!
對上了。
章惇,嘉佑二年首試中第,因為不恥名次居于族侄章衡之下,主動放棄了功名,等到嘉佑四年再次參加科舉。
遂以開封府試第一、殿試甲科第五高中進士。
其族侄章衡,嘉佑二年的狀元郎,是應試水平還在三蘇、二曾之上的大才,蘇軾曾贊其“子平之才,百年無人望其項背”。
原來他們出自福建建寧軍浦城縣章氏。
但章惇和章衡,必然在嘉佑二年科舉中第,和自己并沒有關系,當下緊要之事,是拿回被搶了的庠生名額。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怎么可能。
考入縣庠,會有很大的權益。
慶歷新政推廣地方官學后,官府免了庠生的徭役和賦稅、丁稅,還會隨機不定額的發(fā)放錢糧補貼,以及“獎學金”專項資助。
庠生也可以通過撰寫家譜、題寫楹聯、兼職西席(家教)等賺取外快,若是跨區(qū)域游學或者經商,也不需要開路引。
何況自己快活不下去了。
不爭?
往死了爭!
送走趙夫子,陳大一看著門前曲曲湯湯流向遠方的白水河,看著遠近鄉(xiāng)鄰的炊煙四起,轉身看著冷冷清清的茅屋。
愁緒萬般。
癌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宿主中道崩殂,乃孑然一身,獨自茍行于大宋盛世。
今日才知這大宋人間亦很清冷。
其實“陳大一”的家境還算可以了。
有五畝薄田。
父母去世后,他為了潛心讀書,將田地出租,靠著佃租熬了兩年。
但不是長久之計。
是以開春后報名春補,堅持走科舉之路,沒曾想昨夜溺亡于白水河,然后自己接手了這個零裝備的打野開局。
不遠處傳來聲音,“是陳家大郎?”
是位衣衫整潔的精瘦中年人,來到竹籬院門前,也沒行禮,神態(tài)倨傲,“在下章氏十三老爺府上的管家吳達。”
陳大一問道:“何事?”
吳管家道:“我家老爺知道陳家大郎勤奮好學,此次春補意外落榜,甚為惋惜,讓在下前來慰問,望你再接再厲,秋補定可錄入縣庠。”
說完抬起手中的鮮肉條給陳大一看了看。
約莫三斤。
將之掛在竹籬上,又從包裹里掏出十貫銅錢,也掛在竹籬上,一副施舍的神情,“想必陳家大郎很久沒吃肉了罷。”
言辭尖酸刻薄。
陳大一:“……”
原來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
章氏此舉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為頂替名額的事情善后找補,但“誠意十足”,是個豪門大族辦事的風范。
“晚生若是不接受呢?”
“給你臉了?”吳管家倏然臉色一沉,不屑的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蒲城章氏也是你個賤籍能開罪的么!”
陳大一思緒轉動,很快有了計較,不動聲色的笑道:“吳管家言之有理,章氏的面子厚重,晚生豈敢拂逆。”
吳管家以為他慫了,暗暗得意,想著這一趟走得不虧,從中大賺了一筆,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臉,“算你識趣。”
陳大一淡然的道:“東西留下,滾吧!”
吳管家臉色大變,“你——”
陳大一可不慣著他,“要不,吳管家進來,晚生陪你吃個茶?”
吳管家臉色鐵青,“你也配!”
拂袖而去。
陳大一看著竹籬上的鮮肉和銅錢,若章氏誠心實意找補,哪怕只一百貫,自己也就窩著心接受了,畢竟半年后還有一場秋補。
沒必要去硬撼地頭蛇。
可三斤肉,十貫銅錢……
這是章氏十三房居高臨下的對狗說:“嗟,來食!”
把自己的尊嚴狠狠的按在地上摩擦!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這能忍?
何況這個時代充滿了不公平,若一味忍讓,只會被人得寸進尺,而章氏十幾個房,要考庠生的士子不少。
豈非每次都要挑自己這個軟柿子拿捏。
必須強硬的討要說法。
拿回屬于自己的庠生!
大不了就是個輸。
縱然輸了后果嚴重,將會得罪章氏、縣庠甚至縣衙,今后蒲城再無自己的容身之所,唯有賣掉田產遠走他鄉(xiāng)。
何足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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