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大敗,是你和王化貞經撫不和,戰略出現矛盾。你倆是主帥,你們不和,一個說守,一個說攻,自相矛盾,下面的官兵們跟著亂。
原本就軍心渙散,再這么一亂,結果給韃子可趁之機。
當然了,還有你熊廷弼負氣懈怠,王化貞過于相信蒙古人,這些都是原因。”
朱由校的話在房間里回響,孫承宗和熊廷弼靜靜地聽著。
兩人都忐忑不安。
孫承宗是愛惜人才。
熊廷弼經略遼東兩年,多次上疏言及經撫不和,會造成嚴重后果,但內閣和兵部不以為然。
熊廷弼名為遼東經略,卻處處受到制約,難以施展他制定的戰略。
按照朝廷劃分的職責,遼東巡撫王化貞駐地在廣寧城,遼東經略的駐地在山海關。廣寧大敗,但山海關未失,論罪處斬熊廷弼,實在太冤,難以服眾。
可理是這么個理,但熊廷弼論罪牽涉到東林黨與閹黨的爭斗。
閹黨多是齊、浙、宣、楚黨合流,熊廷弼原本屬于楚黨。
萬歷三十九年,第一次遼東經略結束的熊廷弼被遷為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監察御史,從雪花飄飄的遼東來到杏花煙雨的江南,督學南直隸。
跟齊黨、浙黨同氣連枝,嘴炮對撼東林黨,直接拱翻了兩位御史三位大員,還把江南士子們全部收拾一遍。
從此得名熊蠻子。
廣寧大敗,閹黨借題發揮,準備從熊廷弼和王化貞身上打開缺口,把火燒到東林黨身上,痛打落水狗。
王化貞機敏,察覺到東林黨大勢已去,立即改換門庭,投靠閹黨。
于是原本罪責清晰,是為主犯的他被輕輕放過,挪到后面處理。
熊廷弼倔脾氣,死活就是不肯攀咬東林黨。
閹黨就誣陷他賄賂東林黨的左光斗、楊漣等人,以求保命。
可是誣陷得太糙,連魏忠賢都覺得難以服眾。
于是各方在朝堂上斗得一地雞毛。
但孫承宗心里清楚,再怎么斗,關鍵還在于皇上的態度。
以前不管葉向高、劉一燝、韓爌和自己如何求情,皇上都是態度不明,不說放也不說殺。
現在好了,皇上直接把熊廷弼和自己召到西苑面談,肯定會亮明態度。
說罪當該殺,那熊廷弼就過不了今年的秋天。
說放,可是怎么放?
廣寧之敗,失土之責啊!
必須有人負責任!
熊廷弼則是心懷一線生機。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誰不想活著?
他知道,皇上接下來的話,決定著他的生死。
“但是失土之責,卻是誰也否定不了的!
大明律,‘凡守邊將帥被賊攻圍城寨,不行固守而輒棄去,及守備不設為賊所掩襲,因而失陷城寨者,斬!’”
孫承宗和熊廷弼心里不由一緊。
孫承宗即欣慰又失落。
欣慰是自己的學生懂得遵律循法,不以個人喜惡而任之。
失落的是大明終究要失去一位干臣柱石。
沒錯,孫承宗當初力主把喪師失土的主犯熊廷弼和王化貞下獄,交法司論罪,嚴懲不貸。
可是他出鎮山海關,見到遼東實情,老實地在上疏里寫道:“臣于二年來,履其地,用其人,每悉其心力,俱極艱苦。”
深刻體會到熊廷弼的不易。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
所以孫承宗和朝堂主流中立派們認為,熊、王二人,于法該殺,于情不該殺。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
熊廷弼臉上露出解脫之色。
刀,終于落下,也不用再彷徨。
自己罪當該死,無懼也無憾了。
“熊廷弼和王化貞有罪,但主要責任還是在朕。
朕收到熊廷弼多份奏章題本,提及遼東經撫不和,戰略失調,會出大事。但朕不放在心上,依然在和稀泥,結果出了大事。
邊戎軍機,和不得稀泥。
這一點,朕不如皇爺爺。
萬歷三十六年,熊廷弼第一次經略遼東,皇爺爺用人不疑...”
孫承宗和熊廷弼驚訝地看著朱由校。
皇上怎么把責任攬到他身上了?
“朕會下罪己詔。
丟失遼東遼西大片疆土,朕有愧于二祖列宗。朕不僅下罪己詔,還會去奉先殿,向二祖列宗跪拜謝罪。”
孫承宗愣住了。
罪己詔?
向天下人公開承認自己錯誤,還去奉先殿向祖宗跪拜謝罪?
這對于心高氣傲、九五至尊的皇帝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不被逼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愿意去做。
可皇上卻主動愿意做。
孫承宗還想勸兩句。
“皇上,罪己詔一事還當慎重,此事是要記入青史的。”
“記入青史就記入青史。事實擺在那里,朕怎么遮掩?
下罪己詔,去奉先殿認罪,除了向天下向祖宗謝罪之外,朕也是要讓自己下定決心。”
“皇上,敢問下定什么決心?”
朱由校咬牙切齒道:“朕和韃子老奴,必須死一個!”
熊廷弼已經淚流滿面,伏地大哭:“皇上,罪民萬死不敢讓皇上背上如此罪名!
罪民寧愿千刀萬剮,也不愿讓皇上背負如此罵名!”
孫承宗也是雙目赤紅。
皇上下罪己詔,擔了大部分責任,那么熊廷弼和王化貞的罪責就減輕了,至少不用死了。
孫承宗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結局。
看著朱由校修長削痩的身形,還有臉上的堅毅,孫承宗突然眼眶發漲,鼻子發酸,一時間老淚縱橫。
皇上他終于長大了,能替大明遮風擋雨了!
朱由校看著熊廷弼,不容置疑地說:“你第二次經略遼東,難道不是奉朕的旨意去的嗎?
你上的那些題本奏章,都在司禮監架閣庫里放著,里面清清楚楚寫著你的擔憂,廣寧遼河前線的隱患。
是朕失察,沒有及時決斷。
是戰是守,又或者經略巡撫,誰節制誰,遲遲沒有一個準信。
上面優柔寡斷,下面畏首畏尾,終成大禍。
該是朕的責任,朕不會推脫。
熊廷弼,豪爽英邁,凡事擔荷不疑,這是皇爺爺對你的評價。
今日,朕也送你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熊廷弼在水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上血肉模糊。
“罪民牢記皇上的教誨!”
“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罪民知道,罪民任由皇上處罰。”
“朕就罰你白身到孫師傅幕中效命。朕希望你以剛峰公為楷模,做個貪官污吏的惡人,良善軍民的善人。
監察軍紀,督檢糧餉。
敢有禍害地方百姓者,敢有貪墨軍餉糧草者,你一一報于朕,朕叫緹騎拿著王命過去,全部斬了,傳首九邊。”
“罪民遵旨!”
“熊廷弼,你知道自己第一次經略遼東為何成功嗎?”
“罪民請皇上教誨。”
“第一次經略遼東,你根本沒有經歷什么大的戰事,多數是籌集糧餉,修葺城寨,安撫軍民,鞏固人心。
后勤做得好,諸軍才會心定。
幾次戰事,遼軍能不敗小勝,關鍵在于你不瞎指揮。
仗怎么打,你任由前線將領自由發揮。
這些是朕要向你學習的。
寧錦戰事,朕托付給孫師傅和袁崇煥,仗怎么打,朕不管。
朕只要求你們賞罰分明,肅正軍紀,嚴陣以待,固守邊關。”
“臣遵旨!”
一個時辰后,王化貞穿著一身素色深衣,被帶入西苑紫光閣里,看到皇上坐在正中上首位,旁邊坐著老熟人方震孺。
“罪民王化貞拜見皇帝陛下!”
“起身,且站著。”
王化貞忐忑地在方震孺旁邊站著。
朱由校繼續說:“天啟元年,韃子老奴攻破遼陽沈陽,三岔河以西軍民逃散,人煙滅絕,文武將吏無一人敢去。
你在午門呈上籌劃方略,痛哭流涕,自請赴前方犒師。
朕壯你之言,發內帑二十萬兩銀子,命你往遼東前線犒軍。
你奉旨出關,逐個會見有功將士,吊死問傷,使前方軍民人心安定。
此外,你細細實勘遼東遼西的山川地理,向朕上疏稟告。
你巡按遼東,監紀軍事,任滿之際在廣寧前屯衛等候交接,恰逢韃子攻陷廣寧衛,巡撫王化貞等官吏倉皇逃走,只有你在廣寧前屯衛巋然不動,并招撫敗將祖大壽,護著軍民輾轉回到山海關。”
王化貞聽得羞愧難當,低垂著頭,不敢平視。
朱由校繼續打他的臉,“廣寧大敗,還有一點就是巡撫王化貞輕信李永芳妄言。
此賊身居遼東數代,叛國降逆后主持韃子的間諜刺探事宜。收買、詐降、用間、造謠、煽動,無所不用其極。
王化貞,你居然信了此獠的話!”
王化貞跪倒在地,伏地答:“罪臣罪該萬死,還請皇上治罪。”
朱由校懶得管他,繼續對方震孺說:“你頗有膽氣,辦事干練,又熟悉遼東遼西情況,朕派你去孫督師幕中,組建軍議司。
任務只有兩條,收集韃子以及蒙古的兵馬軍機和糧草等情報,刺殺、收買、詐降、招降、用間、煽動、造謠,什么手段都給他們用上。
第二條,就是嚴防韃子和蒙古收集我們的情報,防范他們對大明邊軍使用以上手段。
你去錦衣衛,挑選精干人手。
這里還有一本朕寫的小冊子,名字很土,《情報和反諜工作既要》,你拿去看看。”
“遵旨。”
朱由校說完,轉頭看著王化貞。
“起身站著。”
“罪臣謝過皇上。”
“朕叫他們擬定罪己詔,同時戒齋準備去奉先殿向二祖列宗謝罪。廣寧大敗的主要責任,朕攬下了。”
王化貞渾身顫抖,不敢相信。
“但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熟悉蒙古情況,下獄期間,還有蒙古部落首領為你求情。
朕派你以白身去軍議司辦差,幫著拉攏蒙古部落,收集他們的情報。”
“罪臣萬死不能報皇上圣恩之萬一。”
王化貞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朕聽說你醫術非常高明。以后可以多去給蒙古首領酋長們看病,廣施恩惠,便于開展工作。”
“罪臣遵旨。”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你醫術高明,就先替朕把把脈,開幾副調養的方子。”
王化貞眼淚水刷地涌出來,哽咽道:“皇上天恩,罪臣就算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