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跪在地上,上身挺直,正聲答:“詔獄乃天下至惡至穢之地,臣身陷那里,是罪有應得。
不過罪民有楊漣、左光斗等正臣側身左右,榮幸至極。”
孫承宗暗暗急得直跺腳,都什么時候,你個熊蠻子還桀驁不遜,嘴掃一片。
真當皇上不敢殺你?
你個糊涂蛋!
而今朝局,東林黨拋棄了你,加上它已然失勢,就算想幫也幫不上你。
楚黨、宣黨、齊黨、浙黨,要么袖手旁觀,要么束手無措。
閹黨雖然不停攻訐你,可實際上看不上你。
你一直被關押詔獄里,最關鍵的是皇上的態度。
幾位首輔,劉一燝、葉向高、韓爌還有老夫,多次為你求情,閹黨都懶得管你了,只是皇上態度暗晦不明,所以才一直懸而不決,不赦、不殺。
現在好容易皇上召見你,有機會面圣一搏活路,你一張臭嘴還在自絕生路。
孫承宗無可奈何說:“皇上,熊廷弼性子尖酸刻薄,倨傲不遜,還請皇上恕罪。”
朱由校笑了笑:“他這性子,跟海剛峰有四分相似。剛正耿直、料理劇繁。
只不過海公堂堂正正,行得磊落之舉,說得浩然之詞。
倒是你熊飛百言辭尖銳刻薄,難以服眾,只會得罪人。”
孫承宗心頭一動,微微舒了一口氣,連忙說:“皇上圣明。”
朱由校揮了揮手,“孫師傅請坐,熊飛百,你且起來說話。你是罪人,這里沒有你坐的地方。”
“罪民謝皇上圣恩。”
朱由校直奔主題:“朕看過你于萬歷三十七年,奉神宗皇帝旨意巡察遼東上的奏章題本,里面陳述的遼東糜爛之事,十分中肯。
邊軍將領,多克扣部屬軍餉。
遼東游擊郭濟川,有兵八百人,每年就侵吞軍餉五百余兩。
副總兵吳希漢一收到軍餉,先扣掉一半,每月就侵吞三百兩餉銀。
守御周大岐更過分,每軍(軍戶)月例四錢銀子,他只給四分,其余全部貪墨。
然后是以優差、美差收受部屬賄賂。
遼東邊軍從官到兵,都在忙著做邊貿生意。
貂皮、人參、木材、山珍、馬匹、耕牛、絲綢、棉布、鹽巴、鐵器,沒有什么是他們不敢買賣的。
朝廷為了養兵,緩解財政壓力,也給了遼東邊軍許多免稅便利。于是各軍打著旗號,肆意猖獗,還分出諸多頗有肥水的優差美差。”
孫承宗和熊廷弼呆呆地看著侃侃而談的朱由校,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居然對十幾年前的陳年舊奏還記得如此清楚,如數家珍的一一道來。
“還是遼東游擊郭濟川,明碼標價,氈皮軍每月每人需上供紋銀八錢,案子軍每月每人六錢,月糧軍每月每人一兩六錢。
副總兵吳希漢管著四十四座邊堡,有駐守的鄉導撥夜兵丁八十八人,按例每半年換一撥。
因為地處邊關,可以私下與女真蒙古交易,成了人人爭先的肥差,每人必須上供一兩五錢銀子才能得半年差事。
第三是以部屬為家奴,濫支徭役。
大勝堡被守備于守志調走兵丁近百人,耕種他家的田地。結果土罕犯境,大勝堡兵力嚴重不足,進而失陷。
吳希漢調官兵十八人,進山伐木,放排販賣得銀四百兩。其間強行征用當地農戶耕牛拉木頭,倒斃八十余頭,無一賠償。
守御周大岐的生意更是做得紅火。
占使軍兵七人種地,十五人燒炭,八人獵鷹,十人圍場打獵收取皮毛,十人收取榛子,五人縫制皮貨,六人制作頭巾帽纓,一年輕輕松松盈利六百兩銀子。
第四是壓榨治下軍民,敲詐勒索。
吳希漢派三十余名旗牌官到各村屯收繳軍糧,每個旗牌官想獲得這美差,先上供五兩銀子,然后每月每人還要上供十兩銀子。
這要搜刮多少錢糧才能盈利?
軍屯之事,也被他們做成了一本萬利的生意。
參將吳世爵放屯民出邊挖人參,每人每次繳銀一兩五錢。每年放四百多人出去,盈利五百兩。
向治下屯民售賣雕翎一百副,百姓買不起,就逼著百姓賣了房子抵充。賣給各軍羊毛襪六七百雙,每雙要銀子三錢。
什么襪子這么貴?金絲銀線的?
軍兵不買還不行,一次賺得銀二百兩。
其余還有種種賺錢門路,五花八門,無利不逐。
郭濟川轄區有戰馬十匹被賊人偷走,就要部下湊錢賠償。后來賊人被擒,失馬追回,他如沒事人一樣把失馬私吞。
靠山吃山,占遼吃遼,這些世代武將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當地軍民苦不堪言。
要么逃軍逃民,逃入山林間,自聚開荒;要么干脆逃到蒙古女真部落為奴為民,也強過被自家的貪官污吏盤剝壓榨。”
朱由校背著手,站在窗外,看著外面,悠然道:“遼東素來富饒,農牧漁林、曬鹽制鐵、山珍牛馬,錢糧自足富余。
國朝初年,遼東軍屯民屯每年收糧七十一萬石,銀錢七萬兩,足夠十萬兵馬人吃馬嚼。
可是到萬歷三十年,遼鎮實收軍民屯糧二十七萬九千石,不僅不能自足,朝廷還要從山東和京畿調撥,每年耗費錢糧三十萬兩。
國朝初年遼東人口不過二三十萬,萬歷三十年,足有百萬,錢糧反倒困窘。
這些錢糧去了哪里?
去了遼東軍將世家李家、吳家、郭家、趙家、佟家、張家的倉庫里,進了朝堂上為這些世家說話的大臣們的宦囊里。
老奴興起,屢開邊釁,打這樣毫無斗志的軍兵還真是摧枯拉朽!
什么女真不滿萬,滿萬就無敵。
誰打這樣的爛兵蝦將,都是天下無敵!
不僅如此,這些遼東軍將為了杜絕客將客軍留在遼東,侵占他們世代好處,每逢戰事就十分默契,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把客地作戰的西軍、川軍和西南土兵丟在險境,陷入重圍,坐視女真兵馬以多打少。
大明能打的兵馬,兩千三千的調到遼東,然后一批批的被遼東軍將坑陷,死傷殆盡。
到最后,朝廷沒有能打的兵馬,只能倚仗這些善于保存實力的遼東軍將,打著遼人守遼土的旗號,盡授權柄于他們。
于是這些混蛋不僅生意做得更加紅火,還能聯手分食遼餉,吃得滿嘴是油!
這樣糜爛不堪的遼東,想不失,天理都難容!”
最后一句話,朱由校說得斬釘截鐵,聲音洪亮到振聾發聵!
孫承宗和熊廷弼看著朱由校直如青松的背影,心緒翻滾,激動萬分。
而朱由校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
“遼東千里之地,陷于老奴之手,確實讓人痛心疾首,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是一次機會。
不破不立!
那些遼東軍將只謀私利罔顧國事,結果玩火自焚,要么陷于敵手,叛國求榮;要么倉皇逃至山海關和寧遠,成了無源之水。
孫督師,你回去把遼東鎮逃出來的軍將,把總以上軍官武將,統統送到京師來,朕要好好犒賞他們。
不僅要犒賞他們,還要開學習班讓他們好好學習。
不好好學習,以后怎么進步?”
孫承宗聽出朱由校話里的意思。
這些逃到山海關的遼東軍將,地盤人口皆失,惶恐不安,唯一依仗的只有手里殘余的家丁戰兵。
可這些家丁戰兵現在又全靠朝廷給糧給餉,此時的他們最是虛弱的時候。
再過兩三年,等他們在遼西、薊東站穩腳跟,故技重施,把生意買賣又做起來,那就不好收拾了。
朱由校繼續說:“他們的戰兵家丁,全部收編,按什、哨、隊、旗、團,兵數以十、三十、一百、五百、一千五百這樣數量重新編制,編為若干營。”
孫承宗嘴巴張圓,喉結來回抖動了好幾下,這才開口:“皇上,這樣不妥嗎?”
“有什么不妥?
熊廷弼、王化貞要承擔失土之責,他們就不需要了?”
孫承宗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皇上,把把總以上軍官武將全部送到京師,那誰人來帶那些改編的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