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旁邊的黃宗羲忍不住問道:“父親,什么天時已變?”
黃尊素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長子,心緒一時平定不下來。
他深吸幾口氣,扶著桌幾,在艙窗邊的座椅上坐下。
“大哥兒,你也坐。今日我們爺倆,好好聊聊?!?
“是,父親?!?
“為父此前帶著你在蘇州昆山一帶拜友,接到京中急信,獲悉魏...魏忠賢奉旨出京巡鹽。
與幾位東林黨好友商議,他們一致要我給魏忠賢一個好看,讓他鎩羽而歸。
當時為父有些遲疑?!?
黃宗羲一時迷糊了,“遲疑,父親為何遲疑?”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熊蠻子脫困后寫給好友們的書信里,提到了皇上勉勵他的這句話。
這句話,讓人震撼啊。
大哥兒,你覺得這句話如何?”
“父親,兒子聽到也深感震撼?!?
黃尊素捋著胡須,幽幽地看向虛處,“我們飽讀經義,學習圣人道理,為的是經世濟民,為國為民。
而今天下動蕩,內憂外患,我等士子心里更是心急若焚。
其實越是飽讀圣賢經義,越明白這些千年傳下的道理學識,雖然經過朱子等先賢適時改良,但是面對時艱危難依然束手無措。
舉步維艱、進退失據,大明有識之士苦苦尋覓救世良方而不得。
先有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而后有卓吾先生的童心學,再后來萬歷年間涇陽先生力排佛學之非,批評陽明學說里‘無善無惡’源出釋門禪宗。
反對不學不慮的見成良知說,推崇朱理學說,提倡‘躬行’‘重修’的修養功夫。”
黃宗羲眼睛里滿是崇拜,黃尊素卻話鋒一轉:“涇陽先生強調治世,反對出世,但對于如何治世卻無從下手,只是一味強調靜坐以養平常心,收斂身心,以主于一。
注重結社講學,揚言‘外人所是,廟堂必以為非;外人所非,廟堂必以為是’,‘天下之是非當自之天下’。
可是東林黨人抱團,起初還注重鉆研治世實學,到最后還是陷入結黨營私,黨同伐異?!?
黃尊素長嘆了一口氣:“天下有識之士苦苦尋覓了數十上百年,一無所得。偶有改革良法,百姓略微松緩,卻很快又陷入積累莫返之害。
眾人無不苦惱,日夜難寐。
于是有人放誕不羈,有人遁入空門,有人試圖從西夷學說中獲取良方。
為父也在這漫漫長夜里輾轉反側,苦思不得...”
黃宗羲有些奇怪,父親這番話語重深長,憂國憂民,可是跟今日所見的愚民們愚不可及的言行,有什么關聯?
“江南諸位好友催促為父北上揚州,與魏忠賢斗智斗勇,斬斷奸邪,匡復正道。
這些日子,為父收集魏忠賢和制置司在天津長蘆的所作所為,猛地發現,皇上是在下一盤大棋,只是有些關竅不是很明白。
今日聽到你說起淮東鹽戶找魏忠賢告狀申訴,頓時大悟。”
黃宗羲眼睛里閃著光,“父親,請不吝賜教?!?
“魏忠賢只是皇上的一把刀,庖丁解牛,斬斷廟堂和地方的枝枝蔓蔓。又或者說是一把鐵錘,在砸碎此前的象緯綱紀。”
象緯綱紀!
黃宗羲心中大驚!
象緯,原本為天象星緯之意,謂日月五星,后來被引申為權柄國制。
綱紀則是指朝廷實施和建立的徽序典章和法則規范。
父親居然說魏忠賢來地方,是奉皇上之意,砸碎此前的象緯綱紀。
為何?
事情這么大條嗎?
“不破不立。皇上深謀遠慮,不可能只破壞,不建設。鹽戶進揚州告狀,就是其一。”
鹽戶進揚州找魏忠賢告狀,是建設?
什么意思?
黃宗羲更懵了。
“父親,兒子不思其解,還請指點。”
“在為父看來,這是皇上決定另辟蹊徑,開始以民為本。”
黃宗羲更糊涂了,以民為本,魏忠賢陷害忠良,魚肉萬民,怎么還叫以民為本?
突然想到父親指的是鹽戶鹽丁,他突然明悟了。
“父親,你是說皇上煽動百姓,掌握真正的民意?”
“對。我們此前用的計謀,無非也是煽動百姓,挾民意脅迫有司。
皇上也明白其中關竅,比我們更深一步。
成立天津鹽業公司,收鹽戶鹽丁為正式職工,修房建屋,規定薪水津貼,各種福利一一公布于世,還成立職工公議會,推舉有威望職工為公議代表,組成公議會監督鹽業公司對全體職工薪酬福利的保障,以及安全生產的監督...
一位好友故交,一時好事,從天津帶回一份《天津鹽業公司章程》以及《天津鹽業公司職工公議會章程》的抄件。
為父看了后,震撼不已,卻有些不解。今日聽聞你說起淮東鹽戶推舉代表,這才恍然大悟,徹底明白皇上下的這盤大棋的其中三味?!?
黃宗羲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看到他雙眼里清澈的迷茫,黃尊素哈哈一笑,繼續解說。
“民意,何為民意?
誰能給某些人帶來好處,他們就擁護誰。
此前皇帝重用士大夫。
太祖皇帝圈定書目典籍,闡明必須遵循的經義要旨,然后開科試以文掄才。但凡千軍萬馬殺出者,授官加階,種種優待。
無非是皇帝一人精力有限,必須有人幫忙治理國家和黎民。
于是皇帝選了士大夫協助其秉政治國。
但人心貪婪,養尊處優上百年的士子們認為共治天下遠遠不夠,更想著成為大明真正的主人。
太阿倒持,君弱臣強。
神宗皇帝明白其中道理,以國本之事,試圖行世宗皇帝大儀禮之舉,匡復皇權。
可惜他沒有世宗皇帝那份耐心、毅力和心計,選的人又多是昏庸之輩,遠不及張璁、夏言、嚴嵩強干有能力。
結果國本之爭,爭得一地雞毛,神宗皇帝干脆僻居深宮,隔絕大臣,任由朝堂風起云涌。
朝堂之上,今日是東林黨,明日是齊楚浙黨。不以國事為重,只顧追名逐利。
黨事重于國事?!?
黃宗羲聽到這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這些東西,父親從來沒有跟他說起過,現在猛然一聽,許多言論與此前所知所學截然相反,心潮澎湃,如同十二級臺風過境,掀得天翻地覆。
他好半天才理順腦子里亂糟糟的思緒,遲疑地問:“父親言下之意,是皇上摒棄了士大夫,直接收攏諸多百姓,以為根據民意?”
“而今的士大夫,要么如楊大洪一般,剛愎自用,不通實務。要么如崔呈秀之流,貪污舞弊、損公營私。
兩相攻訐,不死不休。
如熊飛白略通國事民政者,在黨爭中舉步維艱、進退失據,最后被黨爭浪潮吞噬。
皇上韜光養晦五年,看透了士大夫們的本性,他開始設制置司,攬各類不為士大夫所容之人為驅使,深入地方民間,操持實務,散布實惠,聚集民心。”
黃尊素目光深邃,“待到皇上羽翼豐滿之時,恐怕...”
“父親,恐怕什么?”
黃尊素沒有往下說,只是叮囑黃宗羲,“大哥兒,你且隨我進京。想必皇上費一番手腳把你我父子解回京師,必須要召對一番。
待為父再摸摸底,再想法子以順天時!”
黃宗羲遲疑不答,黃尊素笑了笑,也不為甚。
此時錦衣衛軍校在門口說:“黃先生叨擾了。有一位客人要搭船與我等一起進京。”
黃尊素遞給黃宗羲一個眼神,起身出船艙說:“客氣了?!?
他見到一位男子,二十多歲,身材豐碩,五官端正,雙眉卓豎,目細長曲,格外有神,面赤微須,穿一身青衫袍,含笑有禮。
黃尊素拱手問:“在下余姚黃真長?請問郎君大名?”
男子驚喜地行禮道:“原來是白安先生當面,在下通州閻應元閻麗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