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又一次照亮古老雄偉的北京城。
大小官吏們紛紛出門,卷著包袱夾袋,有錢的坐兩人軟轎或四人大轎,沒錢的徒步,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往當差的衙門走去。
路過街邊的腳店和早餐店,坐下來點兩個蒸餅,添一碗羊肉湯;又或者來兩個焦圈,配一碗豆汁。
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扯著閑篇。
“今兒到日子了是吧?”
一位太常寺的協(xié)律郎,問旁邊坐著的戶部照磨,隔壁坐著的光祿寺署丞探過頭先開腔。
“沒錯,就是今天的日子,我算得真真的,晚上睡著覺都在算,肯定沒錯,就是今天!”
戶部照磨剛吸溜一口湯餅,被兩人的問話問得一愣一愣的。
“兩位哥哥,什么意思?今兒是什么日子?”
“你們戶部的人都不知道嗎?”協(xié)律郎急了,“我們可眼巴巴地等了三四個月,終于等到今天了?!?
“沒錯,我們都把親戚朋友家借光了,好容易等到今天?!惫獾撍率鹭┰谝慌詭颓?,“總算活著熬到了今天,你們戶部可不要再放我們鴿子,要不然我們一家到你們戶部門口上吊去!”
戶部照磨更糊涂了,“到底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兩位哥哥說清楚,我是一頭霧水?!?
“發(fā)俸祿??!”協(xié)律郎急得脖子青筋畢現,一張口,蒸餅碎渣從嘴里不停地噴出來。
光祿寺署丞坐在旁邊,右手扣著喝掉三分之二的豆汁碗,目光不善,直勾勾地盯著戶部照磨的的腦門。
要是他一句話不對,這個豆汁碗就會扣在他的腦門上。
戶部照磨馬上醒悟過來,“發(fā)俸祿?司禮監(jiān)三天前公布于世的圣諭,說今天發(fā)放京官們被拖欠的三個月俸祿?”
“對,對,對!”
“問我沒用。”
“你不是戶部嗎?怎么問你沒用!”
“我是戶部照磨所的,不是陜西清吏司,也不是太倉銀庫大使,發(fā)什么,能不能發(fā),我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不過...”
照磨左右看了看,“我到昨天為止,也沒看到內帑移交銀子給太倉銀庫的文書?!?
協(xié)律郎和署丞臉色慘白。
難道希望又落空了?
署丞右手扣著碗,嘎嘎作響,他抬起頭,眼睛里還抱有一份期望。
“會不會移交銀子給太倉銀庫,你不知道?”
“兄弟,我所在的照磨所專事戶部受發(fā)上下文移,磨勘照刷宗卷,銀子可以不過我們照磨所的手,但是這文書,最后必定要給我們照磨所一份?!?
咣當一聲,署丞臉色鐵青,把手里的豆汁碗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最后的希望如同這豆汁碗,破成了碎片。
協(xié)律郎慘白著臉,喃喃地說:“皇上的圣諭啊,怎么說不算就不算了呢!這可是皇上的圣諭啊!
不發(fā)錢,我們一家老小怎么辦??!真要我去青樓勾欄,給粉頭姐兒們奏樂伴曲?
羞死個先人啊!”
...
吏部衙門,最里面的值房里,崔景榮經過一段時間的惶然不安,又恢復了往日的氣度。
隨著范家良意外身死,陳榮安一家被謀殺的鍋,被他全背了去。
為何要對同科好友下毒手,滅他滿門,大家心里有數,想用陳榮安一家老小的命,逼著戶部發(fā)俸祿。
后面有沒有人指使,有沒有同黨支持,沒人關心。
雖然大家都知道,勒死陳榮安一家五口,范家良不可能一人干下的。
如果沒有幕后大佬支持,他一個小小的詹事府右中允,沒有膽量做得出這樣的事。
但隨著錦衣衛(wèi)保安司和京師警察廳不再追查,逐漸也沒有人關心這起案子,陳榮安和范家良,就跟京師里來來又去去的無數個名字一樣,消散在塵埃里。
佛祖保佑!
蒼天有眼,庇佑正道!
崔景榮在風頭過去,又活躍在朝堂之上。
今日他在值房里與心腹們商議要事。
詹事府左諭德方選賢說:“崔公,景逸先生從江南又寄來急信,問楊大洪、左共之六君子,為何還沒有被營救出獄?”
崔景榮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旁邊的太常寺寺丞吳應祚連忙答:“老方,楊大洪涉嫌東虜內奸案失職懈怠案;左共之涉嫌狎妓漂昌和敲詐店家案;袁民諧(袁化中)涉嫌為內黃知縣,私放囚犯,使兩名殺人疑犯、四名盜賊逃之夭夭;魏孔時(魏大中)涉嫌以行人出使江西,逼迫鄉(xiāng)試會考官罷黜與楚黨有關聯的學子...”
方選賢不滿意的說:“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老方,不是無辭,而是證據確鑿。錦衣衛(wèi)從上到下淘換了一遍,風氣風格截然不同。
新成立的保安司辦案,口口聲聲以律法為依據,以證據為準繩,案子確實辦得扎實,人證物證都齊...
一問就是還在補充偵查,完備證據?!?
“呵呵,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看到方選賢還是以前東林黨人的脾性,我們東林黨人都是正義之士,怎么可能犯錯呢?
都是別人誣陷的!
吳應祚也懶得回答,雞跟鴨講,沒有任何意義。
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允善出來打圓場,“楊大洪六人所犯之事,就算是證據確鑿,也無傷大雅,與軍國事無妨。
那些奸佞之臣就算想嚴加懲處,也無從下手,頂多薄加懲罰,早晚會放出來,不礙事。
現在還有更重要的大事,需要我們去辦?!?
詹事府右庶子許澄馬上接話:“是啊,今天就是發(fā)放京官們拖欠俸祿的日子。
崔公,真要是讓戶部把銀子如數發(fā)下去,我們這幾月的一番苦心可就付之東流?!?
張允善附和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人心聚起來難,一旦潰散再聚可就難上加難!”
崔景榮在心里權衡著。
上次王之寀傳遞了朱由校的意思,選梃擊案還是選紅丸案,非常嚴正地警告了一番。
崔景榮和李宗延雖然表面上輕描淡寫,但心里十分重視。
這種大案一旦興起,誰也不要想幸免。
尤其是兩位一是天官,一是總憲,更會首當其沖!
大案一起,栽到東林黨的頭上,就算兩人跟紅丸案扯不上關系,也會被齊楚浙等黨抓住機會,彈劾下臺。
官椅還沒坐熱,就這樣下臺,誰甘心?
所以這段時間,東林黨人以及盟友的正道之士,除了上疏營救六君子、請求重開經筵日講、召回正道之士老三樣之外,對魏忠賢等“閹黨”攻訐也少了許多,辭文也變得溫和許多。
現在到了關鍵時刻,好不容易借著拖欠俸祿,在京官里聚起的怨氣,眼看到了噴薄而出的時刻,絕對不能浪費。
否則的話,威信大失,地位不保。
騎虎難下,必須開炮!
“吳寺丞,戶部那邊的消息確鑿嗎?”
“崔公,確鑿無誤。內帑一文錢都沒給戶部?!?
方選賢和許澄附和道:“崔公,我們在戶部也有好友舊故,他們一再跟我們確證,內帑一毛不拔,看戶部用什么發(fā)拖欠俸祿!”
崔景榮點點頭,下定了決心。
“好,既然又食言,那數千京官的怨氣,就得有人承擔。叫人準備,此事一落空,就寫奏章彈劾李起元和陳新學!”
幾人面面相覷。
原本這一炮準備用來打魏忠賢,現在正主不在,打黨羽又意義不大,大家正犯愁炮打誰呢?
想不到崔天官選了戶部尚書李起元和左侍郎陳新學。
張允善遲疑地開口:“崔公,李尚書和陳侍郎正在為財賦改革、改善國庫稅賦殫精竭力,我們不僅不幫忙,還背刺一刀,似乎有些不妥?!?
崔景榮目光一閃!
皇帝不在禁內當木匠,居然籌劃起改革,繼行張?zhí)佬抡?
這怎么能行!
李起元和陳新學確實是理財國才,就是因為如此,才要搶先下手,斬斷皇帝的臂助!
“有什么不妥!”崔景榮正義凜然道:“而今內憂外患,人人皆知??墒欠鑫6▋A最好的法子是正賢良,逐奸邪。
只有眾正盈朝,協(xié)力佐君,定能教化天下,扭轉乾坤!”
眾人保持沉默。
時間在數千京官的忐忑和焦慮中一點點流逝。
辰正時(八點)過去。
看著越升越高的太陽,京官們越來越失望,心里聚起的怨氣也越來越深,仿佛一座巨大的火山,噗噗地開始冒白煙,越來越盛!
內閣、六部、都察院、諸寺等各衙門,出奇地安靜。
大小眾京官們沒有如往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看著衙門的大門,遲遲沒有聽到那句期盼已久的吆喝聲。
他們心里的那團火,越燒越旺!
京師大明門上空的安靜,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