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不敢置信地問:“皇上,你賜客氏自盡?”
朱由校鄭重地點點頭:“早上時魏忠賢在乾清宮殿門前回稟,已經送客氏上路。”
張嫣腦子嗡嗡的,一時半會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朱由校反問:“嫣兒是不是想說,朕為何如此心狠手辣,恩斷義絕?”
“不是,臣妾覺得皇上處置客氏,過于決絕,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以前皇上對客氏有多依賴,張嫣是深有體會。
不管什么事,只要牽涉到客氏,都會讓皇上翻臉。客氏一句話,頂過其他人千言萬語。
張嫣有時候能理解皇上的情感。
先帝尚且自顧不暇,身為皇長孫的皇上更是備受欺凌。
東宮里主事的李選侍又兇悍霸道,皇上生母就是受她毒打,病重而故。
從小孤苦伶仃,客氏是他唯一的依靠,兩人相依為命十五年。
可現在皇上怎么說翻臉就翻臉,真的難以讓人置信。
朱由校長嘆一口氣,滿臉哀傷。
“朕即位以來,對客氏優待有加,恩澤無數。可她持寵驕恣,一而再,再而三,亂了朝政不說,居然連嫣兒都敢下手,還壞了朕的懷沖太子!”
張嫣眼里噙著淚光,“皇上,真的是她?”
“魏忠賢招認了,主謀就是客氏。她嫉恨你把朕奪走了。”朱由校頓了頓,目光沈鷙,語氣逐漸強硬。
“這次朕落水,僥幸夢見了二祖列宗。
太祖皇帝的話,像泰山一樣壓在朕的肩上。
大明是自朕而斷,還是又掃六合,再啟天命,皆在朕的一念之間。
醒來后,朕痛定思痛,決定跟過去做個訣別。
左思右想,決定拿客氏來祭旗,向天地和祖宗以明心志!”
前身跟客氏感情深厚,極度依賴,但是自己跟客氏沒有任何感情。
此婦從自己即位后,后宮朝堂,她事事都插手。
仇視皇后,斷絕子嗣。
貪婪無度,又愚昧無知。
恨不得把家里親戚都封侯拜相,把天底下財富都斂進自家。
破壞力太大。
必須當機立斷。
再說了,客氏是魏忠賢最重要的臂助,她一除,魏忠賢的危機感就拉滿。
納了客氏這個投名狀后,魏忠賢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朕給過她機會,可是她一點都不珍惜,居然還要絕朕的子嗣。
若不嚴懲,叫朕如何去面對二祖列宗?
她犯下的種種惡,早就抵消她對朕的諸多恩情。
朕現在是大明天子,不再是躲在婦人懷里瑟瑟發抖的孤弱小兒!
朕要對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負責,要對大明億萬百姓負責。”
張嫣對除掉客氏,是十二分的歡迎,只是事情過于突然,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
等她慢慢回過神來,又覺得皇上真得在夢境里見到了二祖列宗,真得受太祖耳提面命,否則的話不會幡然醒悟,說出這樣慷慨激昂的話,做出這般決絕的事來。
張嫣眼睛里,滿是激動和歡喜的淚水。
朱由校繼續說:“而今朝堂,各黨紛爭,斗得你死我活,已經嚴重影響朝政國事。
朕知道,朝中諸公,對客氏和魏忠賢深惡痛絕,欲除之而后快!
現在大明內憂外患,朕要先穩住朝局,讓局勢不再惡化,才好騰出手來,徐徐圖之。”
張嫣眼睛閃著光,“皇上以此示弱?可是朝中眾臣,不是那么好相與...”
“沒錯,朝堂上的那些偽君子,真小人,不會那么容易善罷甘休。
朕的示弱,他們不會滿足的,反而會得寸進尺,趁勝追擊。”
朱由校冷笑幾聲,“且容他們猖狂一二。朕的心思,懂的都懂,不懂的,永遠也叫不醒。”
張嫣愕然,她大致聽明白這句話里的意思。
懂的都懂,那些富有朝爭經驗,老奸巨猾的大臣們,從客氏橫死嗅到極其危險的氣息。
在他們看來,皇上這是在發出警示。
朕連乳娘養母客氏都敢殺,你們這些外臣,千萬不要撞到朕的刀尖上來。
那些不懂的,則如皇上所說的,歡喜雀躍,以為自己這些正道之輩取得巨大勝利,洋洋得意,準備趁勝追擊。
到那時,恐怕會陷入皇上布置的大網。
朱由校揮了揮手,“客氏已去,魏忠賢孤掌難鳴,皇后不要再把他放在心上。
他還有些用處,朕用他也順手。
好了,不說這些煩人的事。
現在皇后也該拿出六宮之主的威勢來,讓后宮清凈。
慈慶宮的李選侍,慈寧宮的鄭太妃,都不是省油的燈,嫣兒自當拿出些手段來,讓她們消停會。”
“臣妾遵旨。”
看著低頭垂眉的張嫣,朱由校不由心頭一動,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溫柔地說:“請國丈去尋一尋天下的名醫,婦科的,內科的,都要有真材實料的,好好調養朕和你的身體。
我們還年輕,把身體調養好了,一定還會有子嗣的。”
張嫣臉如紅霞,應道:“臣妾遵旨。”
朱由校遲疑了一會,最后下定了離開的決心,起身道:“朕給了嫣兒一個驚喜,現在要回乾清宮,理一理思緒,想一想搬一塊怎么樣的大石頭,往朝堂這個大糞坑里砸去!”
張嫣右手掩著嘴巴笑了起來。
皇上還是這樣粗鄙不堪,但是說出的話里帶著的那股自信和堅毅,卻是從前沒有的。
看來,皇上真的被太祖皇帝點醒,脫胎換骨。
佛祖保佑,二祖列宗保佑!
朱由校回到乾清宮后殿,一位內侍帶著幾個小黃門抬著一盒盒的文檔,在往御案上碼。
每一疊文檔上都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目錄和摘要。
“你叫什么名字?”
朱由校問那位內侍。
“回皇爺的話,奴婢叫劉若愚,在司禮監內直房經管文書。”
“劉若愚,大智若愚,好名字。這目錄上的字是你寫的?”
“回皇爺的話,是奴婢寫的。”
“寫得好,比外朝那些狀元探花還要寫得好。良相。”
“奴婢在。”
“把劉若愚調到朕的身邊,專理機要文字,順便教教朕的書法。”
“遵旨。”
劉若愚噗通跪下,“奴婢謝皇爺恩寵。”
“起身,現在你和良相陪著朕,把這一疊文檔看完。
朕是朝野上下嘴里的文盲天子,這上疏題本里的文字,十句恐怕有九句半看不懂,你們就當朕的通譯。”
“奴婢遵旨!”
足足花了大半天時間,一直看到掌燈,終于把司禮監架閣庫里熊廷弼相關的上疏題本,包括神宗皇帝的批復,其他大臣的彈劾或維護的題本,一一看完。
“皇爺爺對熊廷弼,信任有加,這才造就他第一次經略遼東的成功。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朕在這點上比不上皇爺爺。
熊飛百第二次經略遼東,朕對他先信后疑。尤其是在他跟王化貞攻守方略相斥之時,居然和稀泥!
邊戎軍機,能和稀泥嗎?
經撫不和,戰略混亂,結果不僅沈陽、遼陽丟得干干凈凈,連廣寧等遼西疆土也盡失,只能退守山海關,坐看韃虜肆虐。”
在劉良相和劉若愚耳里,朱由校在自責,其實不知的是他在責備前身,性子跟弟弟朱由檢一個鳥樣。
性子急峻,開始時無比相信臣下,稍一遇到挫折,就失去信心,左右搖擺。
等到臣下事敗,恨得牙根直癢癢,覺得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和“癡心”,欲殺之而后快!
不愧是親兄弟,臭毛病都相近,必須糾正過來!
“良相,在西苑尋一處僻靜地方,朕明日上午要見孫師傅和熊廷弼。”
“奴婢遵旨。”
朱由校拍了拍御案上厚厚的文檔。
砸朝堂這個大糞坑,就從黨爭焦點人物熊廷弼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