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忠賢遇刺,鬧得揚州雞飛狗跳時,京師卻十分安靜,仿佛暴風雨到來前那般寧靜。
在西苑紫光閣正閣里,朱由校坐在上首,曹化淳和劉良相站在身后,畢自嚴、劉國華(汪文言)、朱大典、何騰蛟、盧象升、王家楨、凌濛初分坐兩邊,尤大富和劉若愚站在旁邊,聽戶部主事、制置司經濟廳長蘆鹽業公司主事堵胤錫在做匯報。
“皇上,臣首先建議,長蘆鹽業公司當改為天津或渤海鹽業公司,總部改遷在天津。”
“說說你的理由。”
“皇上,長蘆鹽政下轄鹽場遍及灤州、天津以及河間,但是最大的倉庫和轉運中心在天津,皇上規劃的海鹽相關的化工廠,也在天津,臣覺得,為了就近管理,遷至天津為上策。
遷移后,也當改名,以正視聽。”
堵胤錫,先世為淮陰人,后祖上遷居宜興,有出任過鎮江衛指揮僉事、南京兵馬指揮使副指揮等武職。
隆慶年間,家道中落,其祖父堵佳寄屬于旁支,與嫡脈糾紛,被迫遷居武進縣夾山之麓十房街村,寓于岳父王心崖家。
堵胤錫出生在那里,十一歲父母雙亡,只好投靠岳父陳大懋。
陳大懋貧而好義,資助他成家。
為了養家糊口,堵胤錫少年就出來經商。
為人聰慧干練,強毅敢為,展現出極高的經商天賦和才干,短短數年聚得不小的財富。
做生意的同時也不忘讀書,縣試、府試皆過,但院試被黜。
后經岳父陳大懋托付好友,拜在馬世奇門下。
馬世奇父親馬希尹,太倉訓導,“東林八君子”葉茂才的門生。幼年好學而有文名,天啟初年中舉人。
凌濛初父親曾任常州同知,與馬希尹結為好友。因此凌濛初與馬世奇是世交,自然也認識堵胤錫,知道他的才干。
馮夢龍、凌濛初北上策劃營救好友汪文言、恩師熊廷弼,堵胤錫也感于忠義,跟著一起北上,為他們出謀劃策,幫凌濛初把套版書賣遍山河各州縣,提供源源不斷的錢糧支持。
朱由校招攬了汪文言,也與馮夢龍、凌濛初、堵胤錫一一對言,招攬了他們,成為興明會骨干。
朱由校點點頭,對堵胤錫說:“就叫天津鹽業公司吧。朕聽聞你短短一個多月,當機立斷,頗有收效?”
“回皇上的話,臣只是謹遵皇上的教誨和指點,逐一行事。
這一個月余,臣坐船走遍了富民、海潤、越支、惠民、石碑、嚴鎮、興國、富國等八個鹽場。
發現這些鹽場破舊不堪,有的鹽場甚至廢棄曬鹽場,繼續煮鹽。”
朱由校眉頭一挑,“曬鹽有史記載,是前宋莆田人陳氏發明。
前元和本朝,各海邊鹽場有煮有曬。
嘉靖元年,山東海豐鹽場改有煮有曬為全曬鹽,并完善工藝,效率數十倍于煮鹽,此后大明海邊鹽場悉數改為曬鹽,怎么還繼續煮鹽?”
“回皇上的話。煮鹽必須用到柴火和鐵鍋。柴火是每日必需,而鐵鍋被鹽鹵所浸,需要不時更換。
用煮鹽法,鹽戶鹽丁就必須找鹽場大使購買柴火和鐵鍋,又受一層盤剝。
鹽大使叫鹽卒把控鹽場出入要道,嚴加盤查,除了嚴查私鹽,也不準其他人私販柴火和鐵鍋入鹽場。”
朱由校冷笑幾聲,對左右說:“看到沒有!國事就是這樣敗壞在這些人手里!”
他轉頭看向堵胤錫,“說說,你準備如何整飭?”
“剎住歪風邪氣。”
“如何剎住?”
“皇上,臣覺得這等歪風邪氣,必須嚴懲才能以儆效尤!”
“如何嚴懲?”
“人頭。”
畢自嚴捋胡須的手猛地一定。
這位堵胤錫不僅精明能干,還殺伐決斷,有果決之氣,更勇于任事。
要是久于宦海的官吏,肯定不會如此直白說借人頭以正風氣,只會說徐徐圖之,以穩為上。
這或許就是皇上另設制置司,征辟干練睿智、勇于擔當的“新人”為官吏的原因。
朱由校盯著堵胤錫,問:“人頭,多少人頭?”
堵胤錫遲疑了一下:“皇上,長蘆都轉運鹽使司共有四個鹽課提舉司,有提舉一人,同提舉一人。是為首惡。
屬下有鹽倉大使一人,副使一人,作惡最兇。
十六枚首級,足矣!”
朱由校繼續盯著堵胤錫,盯得他心里有些發毛和忐忑。
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是覺得我過于狠辣?
還未上任,就先謀下十六枚首級?
“仲緘強毅有魄力,十分難得。但朕覺得還不夠!
話不可說絕,但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絕。
長蘆鹽道,數千鹽戶鹽丁煮鹽曬鹽運鹽,世代被欺凌,積怨頗深,區區十六枚首級就能讓他們一泄心中怨氣嗎?
不夠!”
眾人一驚,十六枚首級,皇上你還覺得不夠?
還有那句“話不可說絕,但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絕。”皇上你的脾性,讓臣等心生畏懼。
堵胤錫拱手道:“臣恭請皇上教誨。”
“魏忠賢出京前,朕與他商討巡鹽一事,曾經對他說,解決問題一定要認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把我們的朋友弄得多多的,團結一致,一起對付共同的敵人,就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天津鹽政改革,也應當如此!
堵主事,朕且問你,天津鹽政改革,誰是我們的敵人?”
“從鹽倉、鹽場、鹽課提舉司到長蘆都轉運鹽使司,還有鹽法道,大大小小官吏,還有與之勾結的鹽商,總計近百余人。”
“誰是我們的朋友?”
“二十家鹽場上萬計的鹽戶鹽丁!”
朱由校欣慰地哈哈大笑,笑完后卻話鋒一轉。
“萬歷初年,張太岳行新法,力改革,不想卻人亡政息,身敗名裂,遺禍子孫。為何?”
眾人默然不語,畢自嚴黯然道:“張太岳力推新政,清丈田地,行一條鞭法,厘清財賦,讓大明有了喘息之機。
萬歷三大征,沒有張太岳打下的根基,一個也成不了。
只是可惜啊!
如果萬歷十年后,能繼續推行新政,也不至于有如此崩壞之局。”
朱由校搖了搖頭:“畢公此話差矣。”
畢自嚴和眾人齊刷刷看向朱由校。
盧象升昂著頭問:“皇上,臣斗膽請教,畢公此言不知差池在哪里?”
朱由校站起身,轉出御案,背著手在窗前慢慢走動著。
“張太岳的新政改革,本質上來說,就是重新換一個分面餅的方法。
此前宗室勛貴、縉紳世家分得多,張太岳要從他們手里拿出一部分面餅,入到國庫。同時,他說著讓利于民,其實在實際操作中,也從百姓們手里拿走一部分面餅入國庫。
上上下下,張太岳把大家的面餅都拿走一部分,大家都不滿意,結果才落得如此下場。
接任他的張四維、申時行、王錫爵等人,聰慧絕頂,自然明白其中的關竅,不會重蹈張太岳的覆轍。
于是人亡政息,張太岳死后還身敗名裂,禍及子孫。”
畢自嚴、朱大典等人低頭黯然。
朝中有識之士,又如何不明白其中關竅。
自從,就算有心人知道朝政積弊在何處,也沒人愿意挺身而出。
前車之鑒,誰還愿意舍身棄家去為大明博一個黯淡不明的未來?
堵胤錫和盧象升對視一眼,搶先問道:“皇上,那當如何行新政,推新法?”
朱由校看著他倆,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