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之挺問:“范家良,怎么死的?”
“回指揮使的話,由于被抓捕的人太多,又是官吏和監生士子,我們只好借了兩所寺廟把他們看管起來。
范家良跟四位京官和七位監生關在普渡寺的一間廂房里,不知為何,京官和監生們吵起來,越吵越兇。
等我們的人發現不對沖過去,他們居然打起來,然后這個范家良在混亂中不知給誰一推,后腦勺磕在墻角半截磚,血流不止。
我們把金創醫叫過去時,范家良已經涼了,氣息微弱,不到半刻鐘就咽氣了。”
梁之挺冷冷一笑,“死得還正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們查到他馬腳時就死了?!?
“指揮使,還要不要查?”
“繼續查?!?
這時門口有人稟告:“指揮使,鎮撫司有軍校求見,說有要緊事稟告?!?
“請進來?!?
一位錦衣衛百戶走進來,向梁之挺行禮:“卑職王鋒見過保安司梁指揮使。”
看到王鋒,梁之挺眼睛一亮。
王鋒,張艮的心腹。
據說是江南的游俠兒,戚家軍的后代,一把御林軍刀(苗刀)使得出神入化,殺遍東南無敵手。
張艮游歷各地時,無意在杭州救了王鋒的命,便成了他的護衛,跟隨近十年。張艮執掌了鎮撫司,便把王鋒充任錦衣衛百戶,在鎮撫司聽用。
“王百戶,你有何機密事要稟?”
王鋒左右瞥了瞥。
梁之挺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室內只留下他和王鋒,還有兩位心腹軍校。
“梁指揮使,此事十分機密,請容卑職冒犯,附耳輕聲告知。”
“好?!?
得到允許,王鋒上前在梁之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
梁之挺目光閃爍了幾下,點點頭:“我們保安司和鎮撫司,一明一暗,都是在替皇上辦差。張指揮使愿意告知,有心了。
梁某心領了?!?
“梁指揮使,卑職告辭?!?
王鋒走后,梁之挺坐在椅子上遲疑了一會,開口吩咐心腹軍校:“范家良的案子,還有陳榮安的案子,不查了?!?
“指揮使,怎么不查了?”
一位心腹好奇地問。
梁之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一句:“渾水塘和清水塘,哪個池塘好抓魚?”
“渾水塘?!?
“對了。不過京師這口池塘里,密密麻麻擠滿的不是魚,全他娘的是王八。”
...
華燈初上,東城蘊玉樓燈火通明,在夜幕中顯得金碧輝煌。
巍峨的六層樓里傳來絲弦和歡笑聲,雜夾著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的喧囂聲,當真是笙歌處處,醉生夢死。
六樓是蘊玉樓最豪華的包間所在,其中一間最大的包廂里,圍坐著二十幾人。
有六部的郎中員外郎,有內閣的中書舍人,有都察院的左右僉都御史,還有幾位六部的左右給事中。
都是官階不高,卻握有實權的中層京官,一干京官的中堅人物。
這些人喝著酒,聽著隔壁帷帳的絲弦唱曲聲,三三兩兩,低聲議論著。
“陳榮安的案子,虎頭蛇尾,鬧了個笑話!”
“陳榮安的案子是陳榮安的案子,可京師里文武百官的俸祿,有三個月未發,這是事實!”
“那仁兄的意思是,該鬧還得鬧?”
“當然要鬧!當官吃皇糧。我們給皇上辦差,拿俸祿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上面的意思,這一次我們理直氣壯,必須鬧一鬧,鬧得越大越好。”
“怎么鬧?”
“還能怎么鬧?怠工,公文到手,不上傳也不下達,丟之一邊,不聞不問?!?
“這個法子好,穩當,還找不到茬?!?
“關鍵是我們用起來熟門熟路啊!”
一陣輕笑。
在角落里,三位男子聚在一起,輕聲議論著。
襕衫男輕聲說:“范家良死了?!?
青衫男嚇了一跳:“怎么死的?”
“幾人斗毆,后腦勺碰到石塊,就這么死了?!?
暗紋直綴男譏笑道:“崔天官的運氣可真好。剛查到范家良頭上,馬上一命嗚呼。范家良一死,崔天官今晚就能睡得安穩了?!?
“你是說范家良被崔天官叫人滅口?”
“不是崔天官,那是誰?難不成是皇上替他遮掩?”
襕衫男打斷兩人的話,“崔天官做的事,虎頭蛇尾,實在難看,幸好我們另有籌劃,要是靠他,我們彰善癉惡之舉,恐怕就要半途而廢?!?
“什么籌劃?”
“需要我們做什么?”
襕衫男說:“現在楊大洪、左共之六君子因為莫須有罪名陷于牢獄,我輩當前仆后繼,勇于擔當,肩負起革奸鏟暴之重任。
三個月俸祿沒發,這是事實,陳榮安一家不能白死,我們繼續彈劾戶部,定要叫李起元向皇上討要內帑銀子?!?
“李尚書是吾等前輩,如此相逼,恐怕不妥吧?!?
襕衫男看了青衫男一眼:“李起元雖是我等前輩,可他依附閹黨,背棄正道,已經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正是因為有這些儒理滓穢,正道才晦暗不明?!?
暗紋直綴男摸著下巴說:“百官們被拖欠俸祿,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今這么鬧一鬧,我覺得動靜不夠大,還無法震驚禁內?!?
襕衫男胸有成竹地說:“又不止我們京官們拖欠著俸祿,京營和薊遼邊軍也拖欠著餉銀。
我和幾位同仁聯絡了密云中衛和后衛,還有居庸關守御千戶所等處。待我們這邊催要欠俸有了眉目,那邊就響應鬧餉。
只有這樣遙相呼應,才能給戶部足夠的壓力,讓李起元把內帑的銀子全要出來,用于國事,而非一人之享樂!”
青衫男臉色一變:“鬧餉?這可是兵變啊!而今邊事危急,再鬧兵變,恐怕難以收場!”
襕衫男不以為然道:“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只有這樣才能讓皇上明白,而今危急時刻,只有我等正道之士出手,才能力挽狂瀾、匡扶傾覆?!?
青衫男和暗紋直綴男對視一眼。
說得那么高尚,還不就是煽動慫恿文官催欠俸,武官鬧欠餉,讓朝廷和邊防混亂停擺,鬧得京畿雞飛狗跳,讓深居宮禁的皇帝一夜三驚,讓他產生不安全感,然后對現在的內閣、六部不信任。
只要皇上生出換閣換六部的心思,早就準備好的“正道之士”就有機會取而代之,眾正盈朝!
這套把戲,國朝以來不知鬧過多少回,他們也越來越嫻熟。
在蘊玉樓靠泡子河的一間雅間里,坐著七八人,有侍郎,也有翰林院的學士;有通政使,也有僉都御史,是正道之士的高層。
“現在關竅還在魏閹身上?,F在他去了江都,巡查兩淮鹽務。
兩淮比天津更富,我們就算想方設法把天津巡鹽的兩百萬兩銀子要出來,兩淮又填進去幾百萬兩銀子,還是白費勁?!?
“希望南直隸的同仁們,能夠心存浩然正氣,與魏閹抗爭到底,絕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堅決不吐一兩銀子?!?
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你叫別人舍生去填坑,當初魏閹在京師時,你怎么不學楊漣左光斗他們,上疏痛斥魏閹?
有人搖頭道:“魏閹兇囂,南直隸的同仁們,恐難抵擋。”
有人探著頭,神神秘秘地說:“京中正道同仁,不是去信江南,遍示景逸先生(高攀龍)、蓼洲先生(周順昌)、西溪公(繆昌期)等人嗎?
有這些志高大才們主持,江南肯定能結成同盟,全力對抗魏閹?!?
眾人面面相覷,心里冷笑幾聲。
東林黨,正道之士,就是個草臺班子,有志向高潔、不食人間煙火者,也有假意仁義、實則投機的偽君子。
心思各異,各有所求。
天啟三年,魏忠賢出手,不可一世的東林黨敗落得超出想像的快,就知道它完全無力全力對抗魏閹!
不過江南那邊也不會坐以待斃,肯定安排了許多陰招等著魏閹。
突然有人開口:“而今帝弱庸懦,婦寺竊柄,濫賞淫刑。忠良慘禍,億兆離心。天道穢霾,何日可亮?”
眾人猛地心頭一跳,某種情緒突然堵住了他們的嘴。
雅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此時西苑紫光閣正閣,還在挑燈翻閱文書的朱由校起身,晃動酸漲的雙臂,扭動僵硬的脖子,慢慢踱出門口,站在空曠深沉的夜色中。
頭頂星漢璀璨,周圍蟲吟鳥鳴。
朱由校看向東南方向,突然問:“大伴,魏忠賢該到揚州了吧?!?
跟在后面的曹化淳答:“回皇上的話,八日前,魏珰發回來的六百里加急,說他到了淮安。今日,應該已經到了揚州?!?
“揚州是個好地方!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憑誰問:閹人天缺,豈曰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