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有內侍來傳旨。
“皇上召袁可立、畢自嚴、曹化淳入西苑覲見。”
早就準備好的三人起身,坐上馬車,一路噠噠地來到承天門。
這里以前跟集市一般,擺攤的小販、等人的轎夫、遛彎的街坊,甚至還有跑口外的駱駝,臥在一角,愜意地感受天子氣運。
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跟不遠處的大柵欄集市差不多。
左右兩門也不設防,進進出出,無人阻礙。
有鄉下親戚進城來,想見見世面,就會領著他們,大搖大擺進承天門,直奔午門,然后跺跺地面上的磚,自豪地說。
“這地面,這磚,都是閣老尚書們踩過的。
喔,瞧你腳下旁邊那塊地,黑漆漆的那塊,那是京官朝臣們挨廷杖的地方。
東廠番子手,如狼似虎,不管你是一品閣老,還是七品御史,咔咔全把褲子扒下,露出白花花的腚,然后啪啪一頓亂打,血就流在地面上,進了磚縫里。
幾十年都不會褪色。”
幾乎成了傳統節目。
現在不行,承天門除了緊閉的正門,金水橋,城樓上,左右便門和左右掖門都站滿了四衛營的官兵,還有錦衣衛侍衛司的軍校,站在左右便門和掖門檢查腰牌。
沒腰牌的一律不準進。
門前空地,一直到金水橋,都干凈空曠,順眼多了。
曹化淳三人呈上腰牌,跟著內侍一直進了左掖門。
到了午門,看到戶部尚書李起元、左侍郎陳新學跪在午門請罪。
周圍站了十幾位中書舍人,還有二三十位進內閣來辦事的六部官員,指指點點,說著風涼話。
顧秉謙、魏廣微、朱延禧三位閣老急匆匆地從左順門走出來,見到那些看熱鬧的官吏,魏廣微接到顧秉謙的眼色,上前幾步,右手揮了幾下,就像用官袍衣袖趕走一群麻雀。
“圍在這里干什么!快散了!”
眾官吏一哄而散。
顧秉謙和朱延禧上前去,一人扶起一位。
“李戶部,陳侍郎,皇上傳旨叫內閣諸輔,還有六部尚書、左侍郎都察院總憲和左右副都御史,進西苑紫光閣議事。
李起元垂頭喪氣,仿佛老了十歲。
“大明戶部這副重擔,老夫扛不動了。也罷,到了紫光閣,老夫向皇上請辭。”
曹化淳、袁可立、畢自嚴上前見禮。
顧秉謙和魏廣微見到曹化淳,馬上撇下李起元和陳新學,向曹化淳飛奔過來。
臉上就像被糖人張的巧手一拂,閃電般捏出一副又驚又喜的神情,仿佛遠游的子女猛然見到了父母雙親一般。
分站左右,一人挽著曹化淳的一只胳膊,殷勤地說。
“曹公公一路辛苦。”
”曹公公,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皇上離不開曹公公,司禮監也離不開曹公公啊!”
“大明離不開曹公公啊!”
在一唱一和中,曹化淳微笑著向前,徑直走到李起元和陳新學跟前,輕輕從顧秉謙和魏廣微手里抽出胳膊,拱手道:“李尚書,陳侍郎,辛苦了。”
李起元苦笑道:“辛苦談不上,鬧心啊。”
陳新學勉強擠出一分笑意:“曹公公安好。”
引路的內侍上前恭敬地說:“曹公,皇上還在等著。”
曹化淳輕輕抽了抽自己的左臉,“該死!咱家糊涂了,忘記皇上還在等著。諸位請。”
跟著引路的內侍,進了午門右掖門,穿過謙巽門,進到西苑。
天色已然黃昏,天色逐漸昏暗,有六位小黃門提著氣死風燈籠,四個在前面,兩個在后面,為幾人照著路,一直來到紫光閣。
劉良相迎了出來,見到曹化淳,露出驚喜,“曹公終于回來了。”
曹化淳含笑點點頭。
劉良相繼續說:“諸位,皇上派人去請其他幾位尚書和左侍郎,大家在這里稍作片刻,等齊了再一起進去面圣。”
說著把眾人引到側閣。
吏部尚書崔景榮、禮部尚書薛三省、兵部尚書高第、刑部尚書李養正、添注尚書*周應秋、工部尚書黃克纘、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宗延,以及五位左侍郎和兩位左右副都御史,相繼趕到。
李宗延上前一步,拉住李起元的手,“李兄,你受累了!”
崔景榮在一旁恨恨地跺腳,“那些孽障,不體諒朝廷,也不體恤李尚書的一片苦心。”
說著也挽著李起元的手:“李兄,你替我們受累了。”
李起元渾濁的眼睛在李宗延和崔景宗臉上閃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夫身心疲乏,已經挑不起戶部這副重擔。”
崔景宗連忙說:“惺原兄,國事艱維之際,你為何輕言放棄呢?朝廷和戶部,怎么離得開你?”
李起元搖了搖頭,“老了,老夫老了。戶部有陳侍郎,現在景會(畢自嚴)也回來了,他也勝任此職。”
崔景宗吃不準李起元話里的真實意圖。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話里的真真假假,只能靠猜了。
你個老夫子,是打著以進為退的主意呢?還是真有心致仕?
新舊尚書交接需要些日子。舊尚書撒手不管,愛咋咋地!
新尚書不認帳,前任挖的窟窿,憑什么要我來填。
等掰扯清楚,黃花菜都涼了。
不行,你不能致仕,至少要把內庫的銀子要到了再走。
正要說什么,劉若愚來到側閣門口:“曹公,諸位老先生,尚書、總憲和侍郎副憲,皇上叫進。”
“走,面圣去。”曹化淳一馬當先走在前面。
進到正閣,顧秉謙第一,眾臣依次唱名,然后曹化淳跟在袁可立和畢自嚴后面唱名。
“都起來。
曹大伴終于回來了,朕左盼右盼,司禮監你要替朕看起來。
袁可立、畢自嚴,朕一直想見你們二位。今日終于見到了。且在一旁坐著旁聽,這事談完,朕有事與你們說。
朕性子比較急,喜歡連軸來。”
說完這些話,朱由校來到李起元跟前,挽著他的手,誠懇地說:“瞻予公,你受委屈了。你是在替朕受過啊!”
李起元雙目噙著淚光:“臣得皇上這句話,粉身碎骨也值得了。只是臣老了,挑不起戶部這千鈞重擔。
臣向皇上請辭,請另派賢良能臣執掌戶部。”
朱由校扶著李起元,扶他坐下,“瞻予公,不著急請辭,遇到難題,我們君臣想辦法解決。
一一解決了,這路也就暢通了。
而今國事維艱,瞻予公,我們君臣就多吃點苦頭,一起熬一熬。”
說著朱由校站起身,掃了一眼眾人。
“諸位都是大明柱石,朕的股肱之臣。現在朝廷遇到困難,大家坐下來一起合計合計。
瞻予公,現在戶部還差多少銀子?”
李起元答:“回皇上的話。今年的夏稅剛解到太倉,臣還沒捂熱,嘩啦一下子就全沒了。現在秋糧還早,眼下最要緊的就是京里文武百官們的俸祿,四、五、六月,足足欠了三個月。
太倉空空如也,其它庫里也沒東西,能搜刮的都搜刮干凈,就連工部的節慎庫,臣也帶人去搜過,只剩幾千塊石頭和磚塊。”
朱由校點點頭:“那確實不能用,石頭和磚塊,怎么折色?”
“皇上,今年按照預算,需要發放京師九邊官吏軍兵餉銀三百九十八萬六千二百四十一兩。
夏稅發放了一百九十六萬兩千三百一十二兩,秋后還需發放二百零二萬九千三百二十九兩。
其中欠京師文武百官俸祿,三十八萬六千四百七十二兩。而現在太倉還有四千二百一十九兩銀子...”
大家聽到最后一句,“太倉還有四千二百一十九兩銀子”,都默不作聲,沉默聲震耳欲聾。
朱由校腦子也是嗡嗡的。
大明王朝,碩大的一個國家,國庫現在只剩下四千二百一十九兩現銀。
這等于是一夜之間,造就了多少位富可敵國的大富豪啊!
只要你家里有超過四千二百二十兩銀子,你就比大明王朝富,妥妥的富可敵國!
朱由校掃了一眼,看到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自己身上。
麻蛋的,難道又要朕承擔下這一切?
內庫的銀子,朕也沒焐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