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被帶上頭套,雙手被兩人在左右拿住,如同鐵鉗一般,動彈不得。
馮玉章剛高呼一聲,就被人捂住嘴巴,然后聽到一位男子說。
“錦衣衛辦事,你休得聲張阻撓,要不然叫你一家老小好看!”
錦衣衛!
馮夢龍一時間萬念俱灰。
自己營救好友汪文言不得,現在還要跟他一起去錦衣衛會合。
他知道汪文言這些年為東林黨東奔西走,出力不小,做了不少隱秘之事。
汪賢弟知道做的事十分兇險,原本很小心謹慎,默默無聞。
不想被東林黨某些人嫉恨,故意四下宣揚,鬧得沸沸揚揚,結果閹黨得知汪賢弟的名號,也知道他手里掌握著東林黨諸多陰私,迅速將其下獄,
先是拷求東林黨把柄不得,退其次拷求楊左罪證,汪賢弟依然寧死不招。
現在田爾耕、許顯純伏誅,閹黨氣焰衰減,但汪賢弟的處境更加危險。
東林黨人已然知道汪賢弟的重要性,這次他扛過去了,下一次呢?
聽說有人在鼓噪,說汪賢弟是楊左六君子陷于詔獄,久困不出的根源。
奸佞知道汪賢弟知曉東林黨諸多陰私,以為能從他身上拿到置楊左六人死地的證據。如果汪賢弟不在,奸佞見拿不到把柄,自然死心,就會放楊左六人出獄。
這等奇葩的想法,居然得到許多人的支持,認為合情合理!
于是暗流涌動,居然有人上疏,彈劾汪賢弟是王安余孽,勾連內外,意圖不軌,為當世大奸!
馮夢龍被氣暈過去。
汪賢弟為東林黨身陷牢獄,幾乎死去,這些混蛋不知營救,還落井下石!
是啊,汪賢弟出身布衣,圣人經義不精,又不是進士翰林,自然被他們輕視!
只是你們如此忘恩負義,平日嘴里說的仁義道德,都去了哪里!
東林黨聲名太盛,許多心計機巧之人混了進來。
他們心里只有仕途和榮華,早就背棄涇陽公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理念,把東林黨當成幸進的南山捷徑而已。
馮夢龍被蒙著頭,塞進馬車里,在顛簸搖晃中心灰意冷,黯然嗟嘆。
熊師已經脫困,在孫督師帳下效用。以他的本事,自然能東山再起,為大明收復遼東。
既然如此,自己也沒有什么抱憾的,能與汪賢弟一起就義,也算死得其所。
留在家鄉的妻兒老小,玄房老弟(凌濛初)定會多加照拂。
唉,世上有魏應嘉這等無恥之輩,也有汪賢弟、玄房這樣的忠義之士。
只是這世道不仁,卻是奸人當道,忠義良賢之輩無一展身手的機會!
馬車停住,馮夢龍被人從車里拉了出來,兩人架住他的胳臂,一路疾行,雙腳幾乎不沾地。
來到一處,有人上前來搜身。
自己進詔獄探望過熊師和汪賢弟,每次進去除了獻納一份孝敬之外,還要被仔細搜身,嚴查利器、毒藥、繩索等違例物品。
探獄尚且如此,入獄更要嚴加盤查。
兩人交叉搜身,十分仔細,然后換另兩人繼續架在他的胳膊,繼續前行。
這就算是入詔獄了。
自己要是進士翰林,入一次詔獄,只要活著出去,就能名動天下,享譽海內。
只可惜自己只是一個家道敗落的窮酸秀才,就算僥幸出來,也不會被東林黨那些正人君子,名士大儒們看在眼里。
馮夢龍感覺自己被人架著走了有半刻鐘,然后還換了兩人繼續架著走。
周邊十分安靜,有風吹過,帶著草木清香從頭套里滲進來。
馮夢龍吸了吸,發現似乎還有濕潤水氣。
不是在詔獄室內,而是在室外!
是在哪里?
難道最近閹黨兇囂,抓的人太多,詔獄擠不下,找了寺廟道觀為臨時監牢。
自己身份低微,沒資格進詔獄,被丟到這臨時監牢里。
馮夢龍不愧是寫話本章回,想象力非常豐富,心里在猜測到底是京城里哪座寺廟道觀被征用,待會錦衣衛會如何對自己用刑。
萬一受刑不過,要死的話必須要留下一首詩,那留什么詩呢?
既能符合自己的氣質,又能把自己懷才不遇的郁憤寫出來!
胡思亂想中,馮夢龍發現自己被帶到一間室內,還聞到淡淡的香氣,內有奇楠、龍涎香以及其它幾種花木,十分名貴。
自己被帶到哪里了?
馮夢龍被放下,雙腳著地,接著頭套被取下。
他雙眼一時恍惚,無法適應明亮的光線。
緩了一會,猛地看到一人坐在一座輪椅上,微笑地看著自己。
他臉型削痩,雙頰內陷,皮膚黝黑,四處可見有結痂的傷痕。
汪文言汪賢弟!
馮夢龍一個箭步上前,半跪在跟前,抓起汪文言的手,流著淚說:“汪賢弟,你我又相聚。
愚兄無能,不能救你出水火。能與你一起就義在詔獄,馮某死而無憾!”
汪文言雙目噙著光,緊緊地握住馮夢龍的手。
“馮兄待我如生死親兄弟,我這一世唯一慶幸的是交到猶龍(馮夢龍)和玄房(凌濛初)你們二位仁兄!”
兩人正兄弟情深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你二人敘完兄弟情深了沒有?朕要不要敲個鼓,張個鑼,吆喝幾聲,增加些氣氛。”
馮夢龍轉頭一看,屋子正中擺著一張碩大的書案,書案后坐著一位年輕人,臉色微白透紅,身材中等微痩。
身穿一身朱色團龍圓領日月紋袍,頭戴翼善冠。身旁站著兩位內侍,身穿麒麟服,頭戴三山帽。
再旁邊站著三人,或穿飛魚服,或穿斗牛服,頭戴上折幞頭。
“馮兄,快拜見皇上!”汪文言出聲提醒。
馮夢龍連忙跪倒在地,行三叩首禮,嘴里念道:“南直隸蘇州府吳縣草民馮夢龍,拜見皇帝陛下。”
身子伏在地上,不停地顫抖。
聰慧機敏的他,見此場景,自然明白是事有大轉機。
“免禮平身,站著說話。”
“草民遵旨。”
等馮夢龍在汪文言身邊站定,朱由校起身轉出御案,背著手,慢慢踱到兩人跟前。
“汪文言,字士克,南直隸歙縣人,現年三十六歲。與浙江余姚的黃尊素,并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汪文言和馮夢龍聽到這里,都忍不住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
尤其是汪文言,心中更是驚濤駭浪。
說實話,東林黨上下,除了恩主于玉立之外,能讓他佩服的只有黃尊素。
朱由校繼續說:“黃尊素精干機敏,深謀遠慮,對朝局看得十分透徹。
曾經勸鄒元標避禍在外,‘都門非講學地,徐文貞已叢議于前矣。’可惜鄒元標不聽。
楊漣準備上疏彈劾魏忠賢,黃尊素勸他,‘除君側者,必有內援。楊公有之乎?一不中,吾儕無噍類矣。’可是楊漣不聽。
魏大中想要劾魏廣微,黃尊素勸,‘廣微,小人之包羞者也,攻之急,則鋌而走險矣。’魏大中不聽,執意彈劾,結果把原本勉強中立的魏廣微徹底推向魏忠賢那邊。”
汪文言不由咽了咽口水,這些陰私之事,皇上居然都知道?
“你汪文言也不差。
獄吏出身,智巧俠氣、饒具謀略。得恩主于玉立提攜,視為弟子,多加教誨。萬歷末年,于玉立派你入京,捐得監生,然后巧妙認識王安,傾心結納,與談當世流品,被王安器重。
萬歷四十三年,梃擊案是你主謀。天啟元年,又略施小計,挑起齊楚浙黨內訌,讓萎靡的東林黨逆勢翻盤。
所以朕才會說你二人是東林黨兩大智囊。”
說到這里,朱由校搖了搖頭,“可惜,你二人雖有鬼神難測之智謀,偏偏東林黨一堆的豬隊友。
你倆再厲害,也帶不動這群執拗自大、自私自利的豬隊友,還被他們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