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室里十分安靜,。
朱由校在御案認真看文卷,時時有翻卷書頁的嘩嘩聲,還有提起毛筆抄錄的沙沙聲。
魏忠賢在腦子里仔細想了一遍。
他首先想到的是奉先殿里皇爺對自己的教誨,在一串的豬腦子的斥罵聲中,確實明白了許多道理。
總結起來就是師出有名。
文官清流最擅長的就是這點,不管做什么事,都會從圣賢經義里找到跟腳,然后大喊一聲,此乃圣人之言,爾等敢不從!
動不動高喊“以民為本”!
其實你仔細一琢磨,他們嘴里的民都是鄉紳縉紳,做過官、中過試,不在朝堂上為官了,才叫民。
以民為本,就是要以他們為本。
真正的百姓平民,叫黔首,叫氓隸,不識教化,愚不可及,在老爺們的眼里屬于純牛馬。
這一點,做過多年地痞流氓的魏忠賢深有體會。
鹽商們號稱富可敵國,但背后靠著勛貴、外戚,更多的是縉紳文官們。
跟鹽商們斗,就要跟后面這些人斗。
勛貴和外戚不怕,他們屬于帝黨的一部分。
其他文官出京巡鹽,他們還會竭力阻擋。
但自己是皇爺身邊的內侍,奉旨出京巡鹽,就已經表明皇爺的態度。
他們絕不敢明著阻攔,就算暗地里使絆子,也只會唆使別人,不敢親自下場。
那自己要斗的主要對手就是縉紳文官們。
既然如此,那就要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跟他們斗。
首先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簡單粗暴”,皇爺看不上。
田爾耕、許顯純、楊寰和孫云鶴為何會連夜瘐斃,就是皇爺覺得他們的手段太粗鄙,上不得臺面,嫌丟人。
魏忠賢心里來回地琢磨,想起今天在內閣值房里,就楊漣和左光斗的事,跟吏部尚書崔景宗,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宗延斗得有來有回,還不落下風,心里頓時明悟。
在心里斟酌了一會,過了大約一刻鐘,魏忠賢起身拱手道:“皇爺,奴婢想好了。”
“說。”
“奴婢這次出京巡鹽,先去巡察長蘆鹽場,對付天津的鹽商。再去揚州,對付淮東的鹽商。
時間大約需要半年時間。”
朱由校沒有出聲,靜靜聽魏忠賢往下說。
“鹽商只是站在前面的人,對付他們不難,難的是對付鹽商背后的人。
鹽商背后一般有三股人在撐腰,勛貴、外戚和縉紳官員。
奴婢想,勛貴和外戚,跟皇家一體,不會那么不識體。那么奴婢需要下大力氣對付的就是縉紳官員。
因此奴婢想,首先要釘死鹽商偷逃鹽稅,以及其它亂法違律之事。
有違國法,奴婢查他們自然就占據大義。
奴婢先部署東廠的探子,把各家鹽商的家底以及背后的關系摸清楚,再拿了賬簿、賬房先生等重要人證物證,以迅雷之勢拿下。
有了大義,那些官員們反倒不敢直接出手,頂多上彈劾奏章,說奴婢敲詐勒索、魚肉百姓、橫行肆虐...”
魏忠賢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朱由校不動聲色。
心里明白為何剛才皇爺說叫自己本色發揮。
不敲詐勒索、橫行肆虐,我配叫閹黨嗎?
“倒是那些地方縉紳,善于刀筆鼓舌,下可煽動百姓生事,上可聯結清流造勢,上下勾連,置奴婢于死地。”
“你有破解之法?”
“回皇爺的話,奴婢入宮前在肅寧做過幾年地痞潑皮,見識過這些縉紳老爺們的威風,也深知這些縉紳老爺的爪牙是秀才生員,以及童生。
縉紳老爺們或深居大院,養尊處優;或游歷四方,交朋識友。府邸以外的諸多雜事實務,都是由秀才童生們奔走主持。
奴婢接觸過著那些狐假虎威的秀才童生,他們依附縉紳老爺得以養家糊口,心里卻深恨不已。”
朱由校饒有興趣地問:“深恨不已,為何?”
“回皇爺的話,舉人方敢自稱鄉紳,以為縉紳起始。秀才童生與舉人進士相差甚遠,在縉紳老爺的眼里,鄉民百姓是牛羊,秀才童生無非是可供驅使的走狗。
秀才童生愿為縉紳驅使者,必定是心思機巧,貪利若鶩。
這些人不患寡卻患不均,多半會嫉恨縉紳老爺高高在上,榮華富貴。自己卻粗茶淡飯...”
“沒錯,這就是人性。你繼續。“
“啟稟皇爺,奴婢在鄉時,曾經目睹過一件事。
肅寧有巡按御史來巡視,查到當地一位王姓進士老爺的痛腳。
于是這位王老爺一邊寫信給親故好友,為自己‘聲冤’。
一邊指使秀才童生,煽動鄉民,說巡按御史老爺為了政績,決定翻修縣城城墻和轄內直道,要發票征發附近鄉村上萬青壯服雜役,自帶干糧去修路。
當時臨近秋收,青壯服雜役,田地就要荒廢,一年白干。
于是半個縣的百姓都憤怒了,聚集在縣衙,怒斥那位巡按御史...一番風波后,那位巡按御史灰溜溜地離開。”
朱由校點點頭:“這種事情,那些正人君子確實做得出來。那你想好如何應對?”
“皇爺,奴婢聽別人讀書,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奴婢叫東廠細作探子查明與鹽商勾連的縉紳,同時收買地方的這些秀才童生。不要多,只需要收買幾位狡詐會生事的。
而且他們為縉紳奔走多年,手里捏有許多不法陰私。奴婢拿到這些陰私,更能從容應對...”
朱由校欣然地笑了,“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聯手朋友,對付共同的敵人。
忠賢,你能想到這些,朕很欣慰。”
“這些都是皇爺教誨得好。”
“朕再給你補充兩條。”
“奴婢恭請皇爺教誨。”
“萬歷四十五年(1617),袁世振以按察使疏理兩淮鹽政,任鹽法道。
當時官收場鹽不夠,普通商人久候無鹽。
為疏銷積引,他向朝廷提議,立‘綱鹽法’,將各商所領鹽引分成十綱,編成綱冊。
每年以一綱行積引,也就是憑積存的舊引支鹽運銷。另外九綱用新引,即由商人直接向鹽戶收購運銷。
從此官府不收鹽,收買遠銷權都歸于商,并得世襲。
袁世振經營兩淮鹽政四年,計助邊餉及納交太倉的款銀達四百余萬兩,得神宗皇帝降敕嘉獎。”
說到這里,朱由校看著魏忠賢,意味深長地問:“朕記得袁世振在天啟元年,有御史彈劾他縱子納賄?”
魏忠賢馬上答:“回皇爺的話,那位御史是奴婢指使的,因為袁世振之子在京師開了一家店,利用兩淮鹽商的關系,販運江南珍貨,明搶我福吉店的生意。
奴婢一不做二不休,尋了一位兩淮地方的御史,知道些內情,就上疏彈劾。
皇爺,后來都察院查核袁世振,確實有納賄行為,共計四千三百兩銀子,是他兒子到京師開店的本錢。
最后還是兩淮鹽商代為繳納贓款,袁世振被判削職還鄉。”
朱由校笑了。
袁世振父子有沒有納賄,看兩淮鹽商代為繳納贓款就知道。
他們父子倆要是公廉無私,督促兩淮鹽商守法經營,那就是在擋鹽商的財路,早就恨得牙根直癢癢,怎么還會替兩父子代繳贓款。
兩淮鹽商又不是袁世振父子的親粑粑。
不過袁世振身為兩淮鹽法道,躺在金山銀山上,居然只納賄四千三百兩銀子,還要靠他兒子在京師開店賺錢養家,如此一比又覺得他很清廉。
不過袁世振提出的這個綱鹽法,在朱由校看來,有大問題!
朱由校哈哈大笑:“袁世振斷福吉店的財路,你就斷他的仕途。魏忠賢,朕把寶和店交給你打理,還真沒錯。”
本朝的萬歷帝沒有搞統籌處、輸捐局和少府監,但他擁有六家皇店。
名字分別為寶和、和遠、順寧、福德、福吉、寶延,這六家店鋪就開在東安門外戎政府街上,占據東城繁華地帶。
根據朱由校的理解,那就是皇祖萬歷帝開的大賣場,里面米、面、油、茶、絲、布、肉、獸皮、玉、家畜、藥材、寶石等貨品,應有盡有!
而魏忠賢的官銜全稱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旗辦差、掌惜薪司、內府供用庫、尚寶監印、司禮監秉筆、總督南海子、提督寶和等店太監。
正好是寶和六店的“總經理”。
“忠賢,你這個寶和六店總管事,也算盡心盡責。
那你知不知道這寶和六店的來源?”
魏忠賢咽了咽口水。
皇爺,奴婢讀書少,怎么會知道寶和六店的來源?
奴婢只知道,誰要是敢搶寶和六店的買賣,就叫他嘗嘗東廠鐵拳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