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揮揮手,“忠賢起身。來,給忠賢搬張凳子來,坐著說話。”
“奴婢謝皇爺恩賜。”
魏忠賢在搬來的凳子上坐下三分之一個屁股,小心翼翼地支著耳朵,等待朱由校下面的話。
“國事千頭萬緒,還有平遼雪恥大事,一切根源都在錢糧上。
船無水不行,事無錢不成。沒有錢糧,一切都是空話。
皇爺爺錙銖必較,被天下恥笑為貪財天子,歷經三十年,內帑聚得一千一百二十一萬兩銀子。自老奴興兵,禍亂遼東,朝臣們再三緊逼,一次又一次發內帑支應。
天啟年間,遼東崩壞,內帑銀子更是流水一般往外調撥,填進了無底洞。
現在內帑的銀子還剩下三百二十三萬兩,可是關寧錦州,宣大延綏,寧夏甘肅,貴州陜西,到處在伸手要銀子,跟催命一般。
根本不夠花。”
魏忠賢趁著朱由校說話間歇,連忙附和了幾句,“皇爺,內帑之事,奴婢知道些。
神廟先帝爺嘔心瀝血,這才攢得內帑這些銀子,以為應急之用。
偏偏外朝那些臣子,不知道開源節流,整飭財賦,只知道盯著內帑,眼睛都盯出血來。
朝廷凡有什么大事,但有支應,就逼著神宗先帝爺調撥內帑。
內帑銀子聚積艱難,外臣們花起來卻痛快的很。”
朱由校嘆了一口氣,“是啊,滿朝文武都指著皇祖積攢的內帑,卻不知道內帑總有花完的時候。
內帑花完了,戶部還是沒錢,天下國事怎么辦?難道只能坐以待斃?”
萬歷皇帝積攢的內帑銀子,從萬歷四十七年開始往外調撥,到天啟五年,已經去掉大半。
這可是大明最后的家底,唯一的財政儲備。
在歷史上,這筆內帑銀子花到崇禎初年,終于花完了,大明也就進入到滅亡的倒計時。
“大臣們什么心思,朕知道。無非認為大明是老朱家的天下,內帑不出銀子,憑什么要他們出銀子。
呵呵,既然你們認為是我老朱家的天下,那朕后面也不客氣了。”
朱由校冷笑兩聲,繼續說。
“三百萬兩內帑,朕不是舍不得,但是朕的手里必須有一筆壓箱底的應急銀子。
所以現在必須要想法子找銀子。
戶部和地方已經擺爛,朕也指望不上他們,得另外想辦法。
朕規劃的賺錢法子,還在路上。
宗室和江南縉紳世家,朕還沒有做好萬全準備,暫且動他們不得。
繼續加征遼餉,無疑是飲鴆止渴。
左思右想,朕決定...先苦一苦那些鹽商。”
朱由校盯著魏忠賢,一字一頓地說:“朕決定派你出京巡鹽。”
魏忠賢正要說話應承,朱由校擺了擺手,“先聽朕說完,把事情給你交代清楚了,你到了下面,也知道如何行事。”
“奴婢謹聽皇爺吩咐。”
“尤永富,你給魏珰念念。”
“遵旨。”
一位三十多歲的胖墩內侍上前應道。
魏忠賢認識他,尤永富,內承運庫賬房,會計司會計,號稱禁內第一算盤,會計理帳第一高手。
現在被調到制置司度支局會計處任主事。
尤永富拿著一本賬本,開始念:“萬歷四十七年,計得兩淮鹽引七百零五萬引,銷鹽一萬四千一百零五萬斤。
河東鹽引六百二十萬引,銷鹽一萬兩千四百萬斤。
兩浙鹽引四百四十五萬引,銷鹽八千八百九十五萬斤。
福建鹽引兩百零九萬引,銷鹽四千一百七十三萬斤。
天津長蘆鹽引一百八十一萬引,銷鹽三千六百一十六萬斤。
其余山東、靈州、海北、四川、云南計入,大明共鹽引兩千四百五十四引,銷鹽四萬九千零七十九萬斤。
收得鹽稅一百三十萬兩銀子。”
尤永富收起賬簿,后退幾步,低頭垂手站在墻邊。
朱由校看著魏忠賢:“聽出什么來?”
魏忠賢答:“奴婢愚鈍,只聽到些數字,其它的聽不出來。”
“大明萬歷六年,張太岳主持天下大計,計得男女人口六千零六十九萬,以后各年的人口大計都是一筆糊涂賬。
不過張太岳的這個數字,朕也是不信的。
朕隨意翻閱了南北兩京地方十幾個州縣的人口登記名冊,萬歷年間的男女人口數,往往是洪武年間的四到六倍。
有的富庶州縣,人口是洪武年間的近十倍。怎么到了全國總數目,居然只比洪武年間多了一成。
真是清明燒邸報,糊弄鬼呢!”
朱由校指了指尤永富,“朕叫他們會計司,根據各地其它的統計數據,經過這幾日日夜核算,初步推算出,大明人口有男女一萬萬六千萬到兩萬萬左右。
這些混蛋,你說他們糊弄鬼吧,他們把帳還做得十分嚴謹。
戶部賬簿上有人口六千萬,銷鹽四萬九千萬斤,算下來一人一年要吃鹽八斤左右,完全符合常理。
忠賢,這下你明白戶部的人口數量,為何從洪武年到萬歷年,兩百多年一直沒有什么增長?”
魏忠賢眼睛一亮:“皇爺,這些國蠹瞞匿人口數量,就是好方便在鹽稅、丁稅上做手腳!”
“沒錯。
人口增長了三倍有余,吃的鹽跟著翻倍,可銷鹽數量一直不變,鹽稅從宣德年間一百二十萬兩,到萬歷年間只增長到一百三十萬兩。
多出來的那些鹽稅,去了哪里?
鹽商們過一手,然后流入到地方縉紳世家,還有兩京大臣和勛貴的宦囊里。
朝廷呢?
呵呵,忠賢你看到沒,這增長的十萬兩鹽稅,是他們賞給皇祖和朕的!”
魏忠賢聽得心頭噗噗亂跳。
他不是在為戶部、地方以及縉紳世家們的膽大妄為而心驚,那些家伙大貪特貪很正常,不貪反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在為朱由校的精明敏銳感到害怕。
魏忠賢心肝亂跳,頭皮發麻,尾椎生寒。
這些藏在深淵里的隱情,皇爺只是叫會計處十幾個精于算賬的內侍,拿著各種賬簿,用算盤啪啪一通算,就全看明白了。
太厲害了。
皇爺如此聰慧,如此敏銳,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自己以前還以為他愚笨弱懦,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想不到傻子是我自己!
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是自己!
慶幸啊!
自己沒有跟著客氏一起去極樂世界,真是祖墳突突地冒青煙啊。
“皇爺見微知著、明識萬里,奴婢十二萬分的敬佩。”
朱由校背著手,繼續在屋里來回地踱步。
清心寡欲,加強鍛煉,加上王化貞兩副調養的良方,朱由校現在的身體開始往健康方面恢復,臉色更加紅潤,說話也開始有中氣。
“那些腌臜事,朕以后跟他們慢慢算。
我們還從戶部這些能拿出來見人的賬簿說起。
鹽稅一百三十萬兩銀子,合計鹽引兩千四百五十四引,銷鹽四萬九千零七十九萬斤。也就是每引鹽稅是五錢三分銀子,折合每斤鹽的鹽稅兩文半。
我們對比前宋。
前宋仁宗嘉佑年間大致每年產鹽兩萬一千二百七十萬斤。民間鹽價大致在每斤四十到五十文,鹽稅大致為三十五文,收鹽稅三百四十萬貫。
到神宗元豐年間,民間鹽價大致在二十八到五十文,鹽稅大約在二十三到四十文,收鹽稅一千二百零三萬貫。
大明呢?
官方鹽價洪武年為每斤八文,到萬歷末年漲到每斤十文。
忠賢,你入宮前在地方住過些年月,你買到過十文一斤的鹽嗎?”
魏忠賢馬上答道:“回皇爺的話,奴婢原籍北直隸肅寧,離天津,吃的是長蘆鹽。
奴婢入宮前在肅寧活了二十多年,官府鹽店的鹽價確實是十文,可總是缺貨,根本買不到。
只能去其它店子里買。
二十五文一斤的鹽買過,里面有一半的沙子。三十文、四十文,甚至五十文一斤的鹽都買過,越貴的鹽,沙子越少。
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販賣私鹽,十五到二十文一斤,里面還沒有沙子,大家搶著買。
可是這些私鹽小販經常被官府抓,鄉里有鄉老和里長帶著人堵截,東躲西藏跟老鼠一樣。
被抓到就是一頓死打,關在大牢里,沒有人疏通打理,沒幾日就得瘐斃,一張草席一裹,葬在亂葬崗里。”
“為什么要抓小販?”
“回皇爺的話,那些賣鹽的店,都是縉紳老爺們開的,得官府準許。東家不是舉人就是進士。小販賣私鹽,搶的就是那些老爺們的錢。
這些縉紳老爺在縣里鄉里勢力極大,鄉老里長仰其鼻息。有什么事一張名帖投到縣衙里,知縣縣丞,多半是照辦了。”
朱由校點點頭:“這就沒錯了。大臣們時時上奏,說大明太平盛世,百姓鹽價只有前宋三四分之一。
呵呵,真當朕是神龕上的泥像,隨便糊弄。
官價十文一斤的鹽,只有縉紳官員們買得到,一般百姓,聞都聞不到,只能去買又貴又劣的另一種官鹽。
這也是私鹽猖獗的原因。
朕還知道,私鹽比官鹽便宜三到五倍,跟你說的大致相近。”
他長吸一口氣,盯著魏忠賢說:“情況就是如此,你要下去后如何巡鹽,可有想好?
朕給你時間想一想,給忠賢換一杯熱茶。”
說完朱由校轉去御案,看起文卷來。
魏忠賢默然無語。
皇爺這個問題,可能是送分題,也可能是送命題,必須慎重,好好考慮清楚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