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三年的滁陽城，深秋的霜花將城頭染成一片銀白。朱重八擦拭著新得的青銅劍，劍鋒映出他愈發沉穩的面容。自投奔郭子興以來，他已從馬前卒晉升為親兵九夫長，鎧甲上的血漬洗凈又添，唯有懷中那支元軍號角始終未離身側。這天晌午，吳良匆匆跑來，臉上帶著神秘笑意：“大帥有請，說是要商議你的終身大事。“

朱重八握著劍柄的手驟然收緊。他想起昨夜在軍營外，曾見一個纖瘦身影在月光下教傷兵包扎。那人束著粗布頭巾，動作利落如穿針引線，偶爾抬頭時，眉眼間透著不輸男兒的英氣。吳良見他發怔，促狹道：“還愣著作甚？大帥義女馬秀英，可是咱們滁陽城有名的巾幗豪杰！“

帥府正廳，炭火噼啪作響。郭子興身著家常棉袍，身旁坐著位鬢發微白的婦人，正是大帥夫人張氏。朱重八單膝跪地時，余光瞥見屏風后閃過一抹絳紅。“重八啊，“郭子興撫著虬髯，“你在軍中屢立戰功，為人又踏實。我與夫人商議，想將秀英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朱重八想起初見馬秀英的場景。那是半個月前的雨夜，他追擊元軍殘部受傷，醒來時正躺在馬棚草堆上。朦朧中，一盞油燈照亮女子的側臉，她擰著布巾為自己擦拭傷口，手腕上的銀鐲輕輕碰撞，發出清脆聲響。“忍著些，這草藥敷上有些刺痛。“她的聲音像滁陽河的水，柔中帶韌。

“末將出身寒微......“朱重八剛開口，張氏已笑著打斷：“秀英這孩子，最看不慣那些攀附權貴的世家子弟。她常說，要嫁便嫁能頂天立地的漢子。“話音未落，屏風“吱呀“輕響，馬秀英捧著藥碗現身。她今日未著粗布衣裳，月白襦裙外罩著猩紅比甲，發間斜插一支木簪，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女兒家的溫婉。

四目相對時，朱重八突然想起皇覺寺后山的野梅。那年寒冬，他餓得發昏，是一樹紅梅指引他找到藏在樹洞的鳥蛋。此刻馬秀英眼底的光，恰似雪中紅梅，明亮而堅定。“朱公子，“她將藥碗放在案上，“可還記得上次我說的'兵無常勢'？“朱重八一怔，隨即笑道：“自然記得，姑娘說用兵如繡花，看似隨意，實則針腳細密。“

張氏掩嘴而笑，郭子興卻撫掌大笑：“好！好！如此看來，你二人倒是棋逢對手。“婚事就此定下。當夜朱重八躺在營帳里，望著頭頂晃動的油燈，總覺得像在做夢。他摸出懷中號角，冰涼的銅壁上，纏枝蓮紋已被摩挲得溫潤。當年那個在破廟啃發霉窩頭的小沙彌，竟要娶大帥的義女了。

成親那日，滁陽城喧天的鑼鼓驚飛了城樓上的寒鴉。朱重八騎著高頭大馬，胸前紅綢結成的花球隨著馬匹顛簸輕晃。他特意將那支號角掛在腰間，當作最珍貴的聘禮。迎親隊伍行至大帥府門前，卻見大門緊閉。門縫里飄出吳良的聲音：“朱九夫長，想娶新婦，先過了兄弟們這關！“

朱重八下馬，笑著抱拳：“各位兄弟，可莫要為難我！“話音未落，一桶冷水突然從墻頭潑下。他早有防備，側身躲過，卻見門內飛出三支竹箭。這是軍中常見的比試，朱重八抽出腰間短刃，寒光閃過，竹箭紛紛落地。圍觀的士卒齊聲叫好，大門終于緩緩打開。

紅蓋頭下的馬秀英聽見外面動靜，指尖微微發顫。她想起父親馬公臨終前的囑托：“擇婿當擇心懷天下者。“自義父收養她以來，見過太多權貴子弟，唯有朱重八不同。那日在馬棚，他醒來第一句話不是問傷勢，而是問追擊的元軍是否逃脫。這樣的男子，才是她心中的良配。

拜堂時，朱重八瞥見馬秀英的裙裾下露出半雙布鞋。鞋面上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密，與她包扎傷口時的手法如出一轍。夫妻對拜的瞬間，他突然有些恍惚。曾經他以為，能吃飽飯、活下去便是奢望，如今卻有了家，有了與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洞房內，紅燭搖曳。朱重八輕輕掀起紅蓋頭，馬秀英的臉在燭光下泛著紅暈。“委屈你了，“他望著簡陋的新房，“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能給你。“馬秀英卻從妝奩里取出個布包，展開竟是幾封書信：“這是義父收藏的兵書，我謄抄了一份。你說過，想讀更多的書。“

朱重八心頭一熱。這些日子，他常在深夜借著月光讀書，遇到不懂的字就記在樹皮上。馬秀英想必是發現了，才偷偷準備了這份驚喜。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粗糙的掌心貼著她略有些薄繭的手指，恍若握住了亂世中最珍貴的溫暖。

婚后第三日，元軍突然來犯。朱重八披甲欲戰，馬秀英卻攔住他，將一個布囊塞進他懷中：“里面是干糧和金瘡藥。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城樓上，朱重八望著妻子漸行漸遠的背影，腰間號角隨著戰馬嘶鳴輕響。這場戰役異常慘烈，他左肩中箭，卻因馬秀英準備的金瘡藥免去感染之險。

深夜回營，營帳內亮著油燈。馬秀英正在縫制新的護腕，見他回來，忙起身查看傷勢。“以后莫要這么拼命，“她語氣帶著責備，指尖卻溫柔地替他擦拭傷口，“你若有閃失，我......“聲音突然哽咽。朱重八將她摟入懷中，鎧甲的寒意與她身上的暖意交織，這一刻，他忽然懂得，所謂家國天下，原是先有了想守護的人，才生出改天換地的勇氣。

此后數月，馬秀英將營中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帶著女兵們縫制冬衣，教傷兵識字，甚至能幫朱重八分析軍情。有次朱重八與部將爭執戰術，馬秀英端茶進來，隨口說了句“圍城當留生路“，竟點醒了眾人。從那以后，議事時朱重八總要問一句：“娘子可有見解？“

然而，平靜的日子很快被打破。郭子興與孫德崖的矛盾愈演愈烈，朱重八因不愿卷入紛爭，漸被猜忌。一日深夜，他被孫德崖的人綁架，關入地牢。馬秀英得知消息，將全部積蓄縫在裙腰，冒死求見郭子興。她跪在帥府門前，額頭磕得鮮血淋漓：“義父若不救重八，兒媳愿長跪不起！“

地牢里，朱重八靠著發霉的墻壁，數著頭頂漏下的水滴。恍惚間，他又看見皇覺寺的晨鐘，聽見母親的咳嗽。就在絕望時，牢門突然打開，馬秀英舉著油燈沖進來，臉上淚痕未干，卻強笑著說：“我帶了餅子，還熱乎呢。“那一刻，朱重八終于明白，他生命中的明燈，從來不是皇覺寺的長明燭，而是眼前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子。

逃出地牢的朱重八，望著滁陽城的星空，握緊了馬秀英的手。遠處傳來隱隱的戰鼓聲，亂世的風云愈演愈烈。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腰間的號角在風中輕鳴，仿佛在為這對亂世夫妻奏響戰歌——前方縱有千難萬險，只要兩人攜手，終能闖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