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南關中學的香樟樹就被早讀聲喚醒了。高三教學樓的走廊里,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又少了一位——“198”,紅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眼睛發緊。許嘉言啃著面包沖進五班教室時,正趕上數學課代表在發昨天的周測試卷,白色的紙張在晨光里翻飛,像一群慌張的蝴蝶。
“許嘉言,你的。”前排女生把試卷遞過來,上面用紅筆寫著“127”,比上次又進步了五分。她剛想把試卷塞進抽屜,就聽見林晚星在后門敲了敲玻璃,沖她擠了擠眼睛。
早自習下課鈴剛響,周明軒抱著籃球從外面沖進來,額頭上還掛著汗珠。他把籃球往桌底下一塞,拍了拍陸懿行的肩膀:“喂,老陸,張老師找你。”
陸懿行正在整理物理錯題本的手頓了頓,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歪斜的線。“哪個張老師?”他的聲音有點啞,像是沒睡醒。
“還能哪個?”周明軒翻了個白眼,“你媽唄。剛才在走廊碰到她,臉色不太好,估計有急事。”
陸懿行“嗯”了一聲,合上錯題本站起身。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白襯衫上,卻沒染上半分暖意,反而襯得他脖頸處的線條愈發冷硬。周明軒看著他走出教室的背影,撓了撓頭——今天的陸懿行,好像有點不一樣。平時他就算再冷淡,走路時也帶著股沉穩的勁,可剛才那幾步,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像根被拉到極致的弦,隨時可能崩斷。
張暖的辦公室在三樓最東側,緊挨著年級主任的房間。陸懿行走到門口時,正聽見里面傳來翻文件的聲音。他敲了敲門,里面的動靜停了。
“進來。”張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溫和,卻比平時低了幾分。
陸懿行推開門。張暖正坐在辦公桌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身上穿著熨帖的米色西裝套裙,只是眼底的紅血絲藏不住。她面前的咖啡已經涼透了,杯壁上凝著一圈褐色的漬痕。
“坐。”張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盡量輕松,“昨天的周測看了嗎?你的數學還是沒丟分,就是物理最后一道大題步驟太簡略,扣了兩分。”
陸懿行沒坐,就站在辦公桌前,背挺得筆直:“有事?”
他的聲音很冷,像淬了冰的刀片,瞬間劃破了辦公室里刻意維持的平靜。張暖握著筆的手緊了緊,筆尖在教案上戳出個小小的洞。她早該料到的,這孩子從小就跟他爸一樣犟,當年離婚時他才小學,抱著個破布熊站在民政局門口,看著她和陸橫在離婚協議上簽字,自始至終沒掉一滴眼淚,只在她轉身要走時,冷冷地說了句“別后悔”。
那時她還以為,等她站穩腳跟,一定把他接走。可現實是,她再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女兒念念,丈夫的父母身體不好,家里的瑣事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她能做的,不過是每個月往陸懿行的卡里打些生活費,偶爾在學校遠遠看他一眼。
“我聽說……你爸那邊的事了。”張暖避開他的目光,伸手去端那杯涼咖啡,指尖卻在顫抖。
陸懿行沒說話,只是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鉆進來,在他手背上投下幾道細長的光帶,像捆住他的鎖鏈。
“要不……你這陣子先來我這兒住吧?”張暖的聲音放得很柔,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念念的房間有張高低床,你睡上鋪就行。離學校也近,走路十分鐘就到。”
陸懿行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很淡,卻像針一樣扎人。“不用了。”他說。
張暖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他會拒絕,卻沒想到他拒絕得這么干脆,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那些準備了一晚上的話,關于如何跟丈夫商量,如何說服念念騰地方,如何給他做他小時候愛吃的糖醋排骨,此刻全堵在喉嚨里,變成了酸澀的硬塊。
陸懿行的思緒卻飄回了八年前那個下雨的午后。也是在這間辦公室,那時候這里還是間閑置的儲物室,她蹲在他面前,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懿行,跟媽媽走好不好?”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不能沒有你。”
他記得自己當時搖了搖頭,因為前一天晚上,他無意中聽到陸橫在電話里跟人說:“張暖想帶孩子走?門都沒有!她要是敢搶撫養權,我就讓她在教育局待不下去!”
他更記得,過了大概一年多,他在學校門口看到她挽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胳膊,懷里抱著個襁褓里的嬰兒,笑得一臉溫柔。那時候他才明白,原來“不能沒有你”這句話,有效期這么短。
“我挺好的。”陸懿行打斷了她的沉默,語氣里聽不出情緒,“宋阿姨會照顧我,學校的事也不耽誤。您忙吧,我還要回去刷題。”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再看張暖一眼。門被輕輕帶上,留下張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手里的咖啡杯“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褐色的液體濺在潔白的教案上,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中午的食堂總是像個沸騰的蒸籠,不銹鋼餐盤碰撞的聲音、同學的說笑聲、窗口阿姨的吆喝聲混在一起,把空氣都攪得發燙。許嘉言剛端著餐盤找到位置坐下,就看見周明軒端著碗牛肉面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兩個(1)班的男生。
“介意拼個桌嗎?”周明軒指了指她對面的空位,臉上還沾著點辣椒油。
許嘉言搖搖頭,往旁邊挪了挪,給林晚星留出位置——她剛去打湯了。
“你們班今天的糖醋里脊怎么樣?”周明軒扒了口面,含糊不清地問,“剛才路過窗口看了一眼,好像有點焦。”
“還行吧,”許嘉言沒怎么動筷子,“就是糖放多了,有點膩。”
正說著,林晚星端著兩碗紫菜蛋花湯回來了,看到周明軒眼睛一亮:“哎,你怎么沒跟陸懿行一起?平時你們倆不都形影不離的嗎?”
周明軒舀湯的動作頓了頓,撇了撇嘴:“誰知道他去哪兒了。早上張老師找他談話,回來就怪怪的,午飯也沒去食堂,我去教室看了一眼,人不在。”
他旁邊的男生接話道:“說不定是去圖書館了?那家伙不是總愛在那兒待著嗎。”
“不像,”周明軒搖搖頭,“他早上那狀態,跟丟了魂似的。剛才我去操場投籃,看見他坐在看臺底下,對著跑道發呆,喊他也沒應。”
許嘉言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她想起早上在走廊碰到陸懿行的情景,他穿著件黑色的連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走路時肩膀微微垮著,和平時那個挺拔的身影判若兩人。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晚星小聲問,“我聽我們班同學說,昨天晚上看到他爸的車在校門口跟人吵架,好像還動手了。”
周明軒皺了皺眉:“不清楚。老陸那家伙,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問了也不說。”他扒完最后一口面,把碗往前一推,“算了,不管他了,下午還有化學小測,我得回去再看兩眼筆記。”
幾個男生走后,林晚星戳了戳許嘉言的胳膊:“你是不是擔心他啊?”
許嘉言的臉瞬間有點發燙:“怎么會。我就是覺得……他平時幫了我那么多數學題,要是狀態不好影響考試,有點可惜。”
林晚星促狹地笑了笑:“是是是,可惜。那你等下去圖書館的時候,說不定能碰到他,順便‘關心’一下?”
“不去,”許嘉言趕緊擺手,“他那么討厭別人打擾,我去了只會添亂。”
話是這么說,可整個下午,許嘉言的心思都有點飄忽,他覺得陸懿行曾經幫他學數學,他也得還了這個人情。物理課上,老師講的天體運動公式在她耳邊變成了嗡嗡的雜音;英語自習時,單詞本上的“gravity”怎么看都像“陸懿行”三個字;就連做數學題時,看到輔助線都會想起他寫在便利貼上的字跡。
晚自習前的課間,許嘉言抱著作業本去辦公室找老師答疑。路過三樓陽臺時,她下意識地往下看了一眼——操場的長凳上坐著個人,背對著教學樓,身邊放著幾個空水瓶,在夕陽下投出個孤單的影子。
是陸懿行。
他好像瘦了些,連帶著肩膀的線條都顯得單薄了。晚風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T恤領口。他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像尊被人遺忘的雕塑。
許嘉言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轉身就往樓梯口跑,懷里的作業本硌得肋骨生疼也沒在意。跑到操場入口時,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看起來那么難過,肩膀微微聳動著,好像在哭。
許嘉言的腳像被釘在地上,進退兩難。她想起林晚星說的“別去打擾他”,想起自己每次靠近他時的手足無措,想起他那天在走廊里說“我沒有談戀愛”時的認真眼神。
或許,他現在只想一個人待著。
她低頭看了看手里攥著的東西——早上從口袋里摸出來的一包紙巾,還有平時記單詞用的小本子和筆。那是她剛才在辦公室門口猶豫時,鬼使神差塞進兜里的。
許嘉言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走到長凳后面一段距離,把紙巾放在地上,又從本子上撕下一頁紙,飛快地寫下幾個字,壓在紙巾底下。做完這一切,她像做賊似的轉身就跑,心臟跳得像要炸開。
跑到教學樓門口時,她還美滋滋地想:許嘉言,你可真偉大,既沒打擾他,又表達了關心,簡直是完美。
然而下一秒,她的腳腕突然一崴,整個人往前撲去。“啊——”她尖叫一聲,眼看就要摔在水泥地上,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胳膊。
“小心點。”
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許嘉言猛地抬頭,撞進陸懿行帶著紅血絲的眼睛里。他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眼底的淚痕還沒干透,像落了層碎冰。
周圍很快圍過來幾個看熱鬧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這不是五班的許嘉言嗎?”
“怎么回事啊,走路不看路?”
“陸懿行怎么在這兒?”
陸懿行沒理會周圍的聲音,只是扶著她的胳膊,低聲問:“怎么樣?能站起來嗎?”
許嘉言的臉瞬間紅透了,此刻她覺得丟死人了,簡直想找個洞鉆進去,掙扎著想要站穩:“沒……沒事,就是崴了一下。”可她剛一使勁,腳踝就傳來一陣鉆心的疼,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我背你去醫務室吧。”陸懿行不由分說地蹲下身,后背挺直,像座穩穩的橋。
“不用不用!”許嘉言連忙擺手,臉頰燙得能煎雞蛋,許嘉言可實在不想麻煩他,而且萬一又有誰給陸懿行造謠,那簡直是給他找麻煩。“真的沒事,我自己能走……”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爽朗的聲音打斷了:“你怎么了?”
周許諾大步流星地跑過來,看到許嘉言捂著腳踝,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一把將許嘉言打橫抱起,語氣帶著點責備:“跟你說了多少遍,走路看著點腳下,怎么就是不聽?”
許嘉言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周許諾!你放我下來!”
“放你下來讓你再摔一次?”周許諾挑眉,抱著她就往醫務室走,路過陸懿行身邊時,腳步頓了頓,語氣算不上友好,“謝了啊,不過還是我來吧。”
周圍響起一片低低的“哇哦”聲,還有女生在小聲議論:“周許諾這是喜歡許嘉言啊?”
還有人告訴他們不要瞎造謠了,高陽的事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嚇得他們幾乎同一時間全都閉嘴了。
陸懿行僵在原地,看著周許諾抱著許嘉言越走越遠,女生的掙扎聲和男生的笑聲混在一起,像根刺扎進耳朵里。他剛才放在地上的手還保持著扶人的姿勢,指尖殘留著她胳膊上的溫度,現在卻一點點變冷,冷得像冰。
這時,一個(1)班的男生跑過來,手里拿著張紙和一包紙巾:“陸哥,這是剛才在操場長凳后面撿到的,上面寫著‘給你的’,是不是你的東西?”
陸懿行接過那張紙和紙巾,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面時,心里猛地一跳。上面的字跡娟秀又有點潦草,是許嘉言的字——她平時記單詞的小本子上,就是這樣的字跡。
紙上只寫了一句話:“to陸懿行。”后面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顆笨拙的星星。
陸懿行捏著那張紙,站在原地,晚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他看著醫務室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紙條,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她給了他一張紙條,卻在他想背她去醫務室時,選擇了被別人抱走。
這算什么?同情嗎?還是……怕被人誤會?
他想起分享會上她躲閃的目光,想起走廊里沉默的擦肩而過,想起剛才她紅著臉拒絕他的樣子。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悶悶地疼。
遠處的香樟樹下,林晚星看著這一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完了完了,這誤會可越來越深了。”
而醫務室里,許嘉言正對著周許諾發脾氣:“你到底能不能放我下來?我都說了沒事!”
周許諾把她放在病床上,轉身去找校醫:“你都站不穩了還說沒事?等下要是腫起來,看姑姑怎么收拾你。”他回頭瞪了她一眼,“還有,剛才那個男生是誰啊?看著對你有意思,你卻躲躲閃閃的,是不是有情況?”
許嘉言直接說沒有,抓起枕頭就朝他扔過去:“胡說八道什么呢!那是我同學,撐死也就算是個很普通的朋友!”
周許諾笑著躲開,嘴里還在念叨:“同學?同學能在你摔倒的時候第一時間沖過來?同學能看你的眼神那么……”
“閉嘴!”許嘉言抓起另一個枕頭,卻沒再扔出去,只是抱著枕頭,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里亂得像團麻。
她好像……搞砸了。
操場邊的長凳上,陸懿行把那張紙條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校服口袋里。空水瓶被他扔進垃圾桶,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彎彎的像把鐮刀,懸在教學樓的屋頂上。
晚自習的教室里,陸懿行翻開物理錯題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前總是浮現出許嘉言被周許諾抱走的畫面,耳邊總是響起她拒絕時慌亂的聲音,口袋里的紙條像塊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
周明軒戳了戳他的胳膊:“喂,發什么呆呢?化學老師剛才點你名了,讓你上去講題。”
陸懿行猛地回神,站起身往講臺走去。拿起粉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黑板上的題目是道力學綜合題,并不算難,可他握著粉筆的手指卻不聽使喚,畫出來的受力分析圖歪歪扭扭,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臺下傳來低低的議論聲。
“陸懿行今天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