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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國虎視江陵城 蕭詧書冢托國事

“古往今來的宰相中,你是第一個被拿來祭旗的!”婁昭君冷冷望著太極殿石階下被五花大綁的楊愔道。

雖然劊子手的鬼頭刀已高懸頭頂,但楊愔面上依舊古井不波,用僅剩的一只眼直視著她道:“古往今來的太后中,岳母你是第一個有四子先后為帝的。”

聽到這樣一句羨煞所有母親的話,年逾六旬的婁昭君沒有一絲得意,目光反而鋒利了幾分。

楊愔無視這位北齊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的怒色,繼續說著自己的遺言:“皇位乃國之根本,自古父子相傳,長幼有序。太后卻視之如珍饈美味,讓兒子們見者有份。這是母性的自私,北齊一定會亡于你的自私……”

楊愔沒有倒完自己的肺腑之言,一腔熱血已噴灑開來。婁昭君不是沒見過殺人,但沒見過被砍掉的頭顱表情還能那么平靜的。也許這就是相尊。

女兒,以后你又要守寡了……

楊愔不僅是一國之相,更是她的次女太原長公主的第二任丈夫。而太原長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東魏孝靜帝元善見,和楊愔一樣都死于非命,死于高家之手。

婁昭君只愧疚了一瞬,便迅速將目光轉向身旁的幼子——剛剛繼位數月的北齊皇帝高湛。在眾多的兒子中,高湛最為俊美奇偉,如今天子冕服加身,更加耀眼。

“這是你登基后的第一次征伐,可知其中的分量?”

高湛當然知道分量。皇位本來是二哥高洋傳給侄子高殷的,但母后一手炮制了“乾明政變”,將皇位搶來送給了六哥高演。然后在六哥病重之際,又強迫他立遺詔傳位于自己。在舉國尚武的北齊,自己至今沒有半分軍功,皇位又是母后寵溺而來,如果不在開疆拓土上有所建樹,恐怕皇位不穩!

高湛給了母后一個了然的表情,然后面向石階下一位身著丹碧紗紋命服的中年貴婦。

“平原郡君,此次你去西梁國名為選帝特使,實為滅國特使,你一定為朕拿下江陵這要害之地!”

“臣陸令萱竭盡所能,定不辱使命!”

婁昭君知道這女人的手段,微微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也算沒白費楊愔那顆宰相腦袋。”

頓了頓,她又轉向陸令萱身旁如少女一般秀氣的蘭陵郡王高長恭:“長恭,你也要給祖母長臉呀。”

高長恭雖然有厚重的甲胄在身,但還是拱手高舉,自上而下向祖母作了一個鄭重的長揖。

“西梁立國已有八載,孫兒一定力佐平原郡君,讓今年成為他們的最后一年!”

婁昭君看著時辰不早了,長臂一揮,向二人下令:“出發。”

陸令萱登上車,在高長恭指揮的一隊禁軍護衛下,奔出宮門向南而去。

一天后,北周國都長安城中規模僅次于皇宮的大冢宰府門前,天官大冢宰宇文護山岳一般的身姿矗立正中,兩邊依次并立著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

上有天下有地,兼含一年四季,這融合空間之浩與時間之瀚的六官制源于禮制最嚴、教化最美的西周。但以宇文護為首的六人全是氣沖斗牛、龍驤虎步之輩,此刻能讓他們正視的只有府門前空地上百名鎧甲雪亮的騎兵及其統帥楊忠。

雖然今天西風烈烈,寒氣刺骨,但隋國公楊忠和他的衛隊巋然不動,任由頭頂軍旗獵獵。

宇文護一邊撫摸著鋼針一般扎滿下巴的胡須,一邊喚著楊忠的小字:“奴奴,你知道今日為啥我六人一起為你壯行嗎?”

楊忠和宇文護一樣,雖都已年過半百,但說起話來還是血氣方剛:“世間再大,也不超不出天與地。古今再長,也逃不出四季輪回。我大周六官總制朝野,就該一統天下,與天地同壽!”

“說得好!”宇文護拊掌道,“西梁以彈丸之地,能在我大周、北齊和南陳三大國的環伺中殘喘至今,是因為蕭詧還算聽話,一向以我大周馬首是瞻。如果這次西梁不能繼續唯我馬首是瞻,那就——”

他說著化掌為刀,做了一個下劈的手勢。

“大冢宰放心,西梁要么為我大周的屬國,要么就亡國。”楊忠自信地握緊了劍柄。“反正八年前,膽敢在我馬頭前挺直腰桿的西梁人都已成了刀下鬼!”

低眉順眼的西梁才有存在的必要!宇文護對楊忠的回答很是滿意,然后側目看了看楊忠身旁的兒子楊堅,這小子身形筆直挺拔,竟與身上的玄甲融為一體,正如他的小字那羅延的寓意一樣,有如金剛不壞。

大老虎與小老虎同下江南,諒那西梁還得繼續匍匐于我宇文氏的腳下。

這時隨扈用銅盤端上一壺酒來,斟滿一杯奉于宇文護。宇文護一飲而盡,然后將空空的杯底示于楊忠父子。

“慶功酒我已提前喝了,剩下的半壺等你們父子歸來痛飲!”

楊忠和楊堅皆是高呼不負朝廷厚望,然后轉身上馬,乘著強勁的西北風呼嘯而去。

三天后,陳國都城建康的皇宮正門大司馬門前,皇帝陳蒨(qiàn)正感受著滿眼的春意。在他身前往南蔓延兩里的御道兩旁,全是剛剛吐綠的柳樹,以及再過兩月就要開花的槐樹。此時的春風正隨這一片嫩綠化為陣陣“青風”,給躊躇滿志的他帶來一絲成功的希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陳蒨將視線從柳樹移向身邊如圭如璧的俊朗男人韓子高,“愿卿來思,櫻花大盛。”

韓子高會心一笑,陳蒨的前兩句出自《詩經》的《采薇》,意思是說回想出征之時,正值楊柳依風。后兩句則是他臨時起意,希望自己凱旋時,正是月余后的櫻花盛時。

感激之余,他撩開衣服的下擺,跪倒在御前:“微臣只愿飲御諸友,炰鱉膾鯉。”

陳蒨聞聽,一邊捻須一邊頷首,這“飲御諸友,炰鱉膾鯉”出自《詩經》中的《六月》,正是描繪凱旋時痛飲慶功酒的酣暢之景。

“愛卿請起,”陳蒨收斂起笑容,“雖說這北周、北齊地廣勢大,西梁不過蕞爾小國,但眼下真正能威脅到我大陳的卻是這西梁。”

“陛下莫憂,微臣此去一定拿下西梁,奪回荊襄之地!”

“我只要蕭家在江南的長沙、武陵、巴陵、南平諸郡,徹底斷了北人南下的根據地。”陳蒨面有不善道,“當然,西梁能亡國更好!”

韓子高很少在陳蒨眼中見到狠厲之色,當下便肅容道:“如果西梁當真亡了,蕭詧手下的那些臣子呢?他們中不乏死忠之人。”

“國有罪,罪在天子,干臣民何事?”陳蒨恢復了常色,“愿意歸順我大陳的,厚待;不愿意的,自便吧。”

同一時刻的西梁國都江陵,春色還不似那么濃,甚至有一些陰冷。在破敗的重重深宮之中,有一處高臺,臺上南望便是滾滾長江,居于此間好不愜意。

然而高臺上既無憑眺的樓閣,亦無賞雨的亭子,只有一處高大的青石墓冢。墓冢之前聳立著一座石碑,碑上無字無圖,突兀地立在那里好像就為了證明這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墓。

此時一位須發皆灰白的男子無力地躺在鋪有明黃色軟墊的竹椅上,旁邊沒有一位侍從,只有一位五官溫潤如玉的白袍青年雙手交叉,淡然地守在旁邊。

“巋兒,可知墓冢里埋的什么?”蕭詧聲音虛弱地問道。

被稱為“巋兒”的正是蕭詧的三子,活著的諸子中唯一成年的蕭巋。

“知道,埋的是書,準確地說是燒掉的書灰。”蕭巋的聲音如箏般悅耳,但雙手卻不知不覺捏成了雙拳,“一共十四萬余冊,包括《詩經》的三種本子、齊魯兩地的兩種《論語》本子等珍貴古籍。秦始皇焚書坑儒、西漢王莽之亂、東漢董卓之亂等歷朝歷代的書厄加起來,也不及八年前江陵焚書毀掉的書多!”

蕭詧聞聽臉色更加蒼白,沉寂了片刻才又問道:“知道你七叔爺為什么焚書?”

“我沒有蕭繹這樣的叔爺!”蕭巋斷然否認,心里又腹誹了一句“也沒你這樣的父親”。

蕭詧目光依舊盯著書冢:“八年前,我在北周的幫助下攻陷江陵。殺掉七叔的時候,確實心中好不痛快!枉他和你的太爺爺、爺爺和三叔并稱‘四蕭’,與曹操父子的‘三曹’一起名存青史。孰料他卻為了皇位化身屠夫,大肆屠殺兄弟、子侄,以至于你的兩個堂叔蕭圓照、蕭圓正被活活餓死前,咬自己的胳膊果腹……”

蕭詧越說越激動,臉上竟泛起了一點兒血色。

“但父皇坐上這皇位,才發現北周留給我西梁的只是這江陵周圍三百里之地,和江陵城中的區區三百戶百姓!你七叔爺只不過殺了一干族人,咳咳咳……”

而你卻殺了大梁的江山!蕭巋手背捏得青筋暴起。

原本蕭繹當政時的南梁還占據著江南半壁,與北周、北齊鼎足而立。如今在南梁廢墟上建立起來的西梁,不過彈丸小國,還寄于北周籬下。如果不是蕭氏皇族在江南還殘存一些號召力,讓南陳如芒在背,估計連這小小的疆域都得隨姓了他宇文氏。

“你七叔爺焚燒這東閣竹殿時,曾嘆息一輩子讀書萬卷,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亡國。縱然博古通今又有何用,還不如一焚了之!”蕭詧終于將視線從書冢轉到了兒子身上。“為父早年如你爺爺昭明太子一樣,嗜書如命,始有八年前的糊涂之舉。所以今日召你前來,是要你務必繼承父皇的帝位,行尚武之道,重現我蘭陵蕭氏的輝煌!”

蘭陵蕭氏……蕭巋心中隱隱發燙。自漢朝丞相蕭何作為始祖肇興以來,蘭陵蕭氏一門歷經六百年長盛不衰,顯貴不斷。到了這南北朝,更是一連建立了南齊、南梁兩大王朝,與北魏、東魏、西魏、北周、北齊相持達七十余載。

放眼這天下,無論是王馬共天下的瑯琊王氏,還是北魏皇帝親封的崔、盧、鄭、王四大門閥,都與我蘭陵蕭氏有如云泥之別!

但當蕭巋的視線與垂死的父親相交時,卻頓時萎靡了下來——為了登上皇位,今年不過才四十四歲的父親看起來足有六十四歲!

“舍我之外,還有五弟、六弟、八弟,父親何不考慮三位弟弟?尤其五弟蕭巖,他還是父親與皇后所出的嫡子。”

蕭詧嘆氣道:“他們三個都未成年,如何在北周、北齊、南陳三只環伺的猛虎中間坐穩這江山?”

“江山?”蕭巋聽到這個詞都覺得可笑,“我西梁只有背靠的一條江,何來的山?”

當年南梁的萬里河山被你和七叔爺敗了個精光,留下這置錐之地給子孫有何用?

“西梁雖小,卻居天下之中,乃戰略要地!”蕭詧不滿道。“不然三國本是你死我活之勢,為何卻在西梁的帝位上達成妥協,由三家的特使一同掄選決定?”

提起這事,蕭巋更來氣:“歷朝歷代的皇位都是父子相傳,哪如我們這般由三個殺過我族人、國人的劊子手來投票決定的?這樣的皇位,在兒臣眼里和陰溝撈出來的一樣臭。”

“混賬……”蕭詧氣得大咳不止。

蕭巋趕緊蹲下身替父親舒緩背部,卻被蕭詧一把推開。

“皇位是保命符,你懂嗎?咳咳咳……”

保命符?蕭巋抬頭環視了一圈這殘破了八年、至今未修繕一磚一瓦的皇宮——西梁注定要亡,而且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論是亡于北周宇文氏,還是亡于北齊高氏,到時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這西梁國君,還有他的妻兒,謂之永絕后患,一如八年前父親殺盡七叔爺在江陵的諸多子女。

亡國就要亡家亡身,這是歷代亡國之君的必然宿命,還奢談什么保命符?

“不當國君,你就不亡家亡身了?”努力止住咳嗽的蕭詧冷冷透視著兒子。“六百年來我蘭陵蕭氏在北則為相,在南則為帝,出自吾家的王侯將相不下百人,就是陳勝、吳廣在世,都得改口‘王侯將相果真有種’!你說這皇位都是搶來的南北三國能容得下蕭家有一條漏網之魚?”

蕭巋有些愕然,但還是嘴硬道:“那兒子就歸隱山林,天下之大,總有我們一家的立足之地。”

“怕是你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蕭詧話音未落,就聽高臺下傳來一陣急迫的腳步聲,腳步嘈而不亂,來者顯然是軍隊!

皇宮乃國家的心臟要害,兵馬異動,這是要政變的信號……蕭巋正心神不寧之際,就聽“咣當”一聲,書冢的南門被外力粗暴地撞開,一伙鎧甲鮮亮的士卒沖了進來。

蕭巋如玉的臉龐頓時涌上一抹駭色——竟然是北周的軍隊!

自西梁建國起,北周就在江陵城中砌了一道高墻,將江陵城裂為東西二城。其中,西城為北周所掌控。

雖然北周任命的江陵總管就在西城,且其兵馬經常以協防為名跑到東城來滋事,但公然闖入皇宮還是頭一遭,這令蕭巋頓感不妙。

北周兵呼啦一下圍了上來,手執兵刃,在他父子四周筑起一道森然的“牢籠”。

蕭詧本來就病入膏肓,被眼前這吃人的陣勢一攪,咳嗽得幾欲散架。

蕭巋只得挺身而出,擋于父親身前質問那些士卒:“爾等要做什么?就算大周是宗主,但這里是我西梁的皇宮禁地,豈容爾等擅闖!”

“牢籠”之外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藩國有人謀反,宗主理當出兵援助。”

“牢籠”應聲打開一角,一個身著北周緋色官服的五旬老者大步走了進來。此人的佩劍雖然好端端地待在劍鞘里,一臉的殺氣卻呼之欲出,仿佛要拿蕭巋的人頭來祭旗。

“敢問崔使君,我國誰人要謀反?”蕭巋一見是江陵總管崔士謙親自帶隊,心中反而鎮定了些許。

“謀反之人就是你!”崔士謙抬手戟指蕭巋的鼻梁。

“你們博陵崔氏好歹也是道德傳家的天下一等門閥,當知殺人見傷,拿賊見贓,你說我堂堂的西梁皇子謀反,證據何在?”

崔士謙原本想直接將蕭巋拿下,但一聽“道德傳家”四字,不覺有些束手束腳——如果就此用強拿了他,我崔家豈不和那些久貧乍富的武人成一丘之貉了?遂暫且收斂了一點兒戾氣,轉頭朝身后一指——證據沒有,證人倒是有一個。

蕭巋側身向其身后望去,只見一個頭束金冠、面容清秀的少年疾步而來,不由輕呼一聲:“五弟,你……”

五弟蕭巖站定后,怒而問罪道:“三哥,父皇垂危,值此非常之時你不和群臣、眾兄弟打招呼,劫持他老人家來此,不是謀逆又是什么?”

雖是捕風捉影,但指控起來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一個不慎就是腥風血雨,這哪里像是十幾歲的少年!

“劫持?”饒是蕭巋好脾氣,此時也面有慍色,“此地是皇宮禁地,宿衛重重,我如何劫持得了父親?是他老人家召我來此相見的!”

他轉頭求助地看看父親,崔士謙、蕭巖也同時求證地盯向蕭詧,等他給這件事定個性。蕭詧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燈枯油盡,此時已是面如金紙。雖然用盡全力半張開嘴,卻吐不出一個字,只能篩糠似的半抬起一指,死死指向蕭巋。

蕭巋趕緊俯身抓住父親的手:“父親,你快跟他們講明白呀!”

“梁帝,你是想說三皇子要害你?”崔士謙陰惻惻地問。

蕭詧突然用力反扣住兒子的手,一把將其扯到嘴邊,細若蚊吟道:“你已無立錐之地了……”然后掙扎地吐出一口濁氣,帶著一絲陰晴不明的笑容僵硬在躺椅上。

“父皇……”

蕭巋還沒反應過來,五弟突然一聲長嘯,如杜鵑泣血,撲倒在蕭詧身上。

崔士謙上前一步,撫摸著蕭巖的背道:“五皇子節哀呀!”

旋即口風一轉,指揮士兵將蕭巋拿下。面對虎狼一般的北周兵,蕭巋知道自己再不反擊,就得陪父親一起上路了。

他抬頭怒向崔士謙道:“三國特使未到,選帝大典未啟,你們北周就要剪除異己嗎?”

這頂帽子扣得不小,崔士謙抬手阻了阻士兵:“適才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梁帝指你為逆。三千之罪,莫大于謀逆,你已經沒有資格參與新君掄選了!”

蕭巋反問:“虧你們博陵崔氏還以博學聞世,指可以是指證,亦可為指定、指望。我身為蕭家存世的長子,父親指望我保護族人宗親,指定我承擔長兄之責,有何不可?”

“三哥休要狡辯,父皇明明是指證你大逆不道!”蕭巖沖崔士謙使了使眼色,“還請使君為我蕭家做主!”

崔士謙也懶得再聽蕭巋聒噪,揮手讓士兵們動手。北周兵全部是北方漢子,個個虎背熊腰,上前掄起大手就要把蕭巋提起。

“崔使君且慢!”人群外突然傳來洪亮的一聲。

崔士謙扭頭一看,不禁面色微暗——只見西梁大臣中的尚書令蔡大寶、五兵尚書王操正疾趨而來,二人身后還緊隨著一隊全副武裝的羽林軍。

崔士謙朝二人拱了拱手,沉聲道:“二位來得正好,剛才貴國五皇子急報三皇子蕭巋挾持梁帝……”

他三言兩語將蕭巋的“大逆不道”敘述了一番,就要再次拿人。蔡大寶輕飄飄一句“五皇子尚未及冠,小孩子的話怎可作數”,就讓崔士謙沒了脾氣。

蕭巋見有救兵,趁機把剛才的情形更加細致地講述了一番,讓崔士謙口中的鐵案立刻反轉成了懸案。

崔士謙興師動眾一番,豈能平白落下北周作祟干擾新君選舉的口實,說什么也要以謀逆之罪帶走蕭巋。蔡大寶與蕭詧是兒女親家,王操是蕭巋的舅爺,二人又同為蕭詧的心腹,豈能任由主子內定的接班人被外人處置?

眼看崔士謙的耐心用盡,想要撕破臉皮,一臉福相的蔡大寶微笑道:“所謂抬頭三尺有神明,大行皇帝臨終前把住三皇子的手,必是心事未了。這樣吧,如果使君能將三皇子的手從先皇手中掰出,就以您的意思把人帶走。如果未能掰出,那就是大行皇帝在天之靈護著三皇子,想明示他并無謀逆之舉,如何?”

這叫什么主意?蕭巋心說,雖然父親此刻還死死攥著自己的手不放,但人死如燈滅,毫力不存,豈能拗得過一個大活人?

崔士謙也有些意外,自己雖說乃一介書生,但好歹也是七尺男兒,跟死人掰一掰手力還是綽綽有余的。蔡大寶號稱“小諸葛”,如果不是老糊涂了,怕是想以此作為投誠我大周的見面禮……

“既然令君(尚書令的尊稱)有此意,那三皇子的命運就全看天意了!”

說罷,崔士謙上前先朝蕭詧的遺體拜了三拜,然后俯下身來猶豫了幾瞬,才舔了舔嘴唇握住其尚有余溫的手腕。

得罪了……暗暗對蕭詧的在天之靈禱告一句,崔士謙偏過頭看向蕭巋,同時雙手用上了五成力。

蕭巋忐忑地盯著崔士謙一雙嫩白的手,不免有些自嘲:自己一向瞧不上父親,今日卻要仰仗父親的在天之靈庇佑,運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身在這樣的帝王家,還不如一只螻蟻快活!

崔士謙這廂已經用到了八成力,但蕭詧的手還是緊緊扣著兒子的手掌,仿佛鐵鑄的一般,半點兒不見松動。但一想到今天可以為大周除去一個隱患,他頓時又來了精神,竟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

旁邊的蕭巖看到因己一時貪念,竟然導致父皇身后遭此大辱,恨不能以頭搶地,聲淚俱下地求父皇松手吧。

被五弟的哭聲一擾,蕭巋也有些揪心。回想起從前的父親,是他一字一句教會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啟蒙之書《千字文》,又是他手把手將琴棋書畫傳授于己,讓自己詩文加身。如果當年太爺爺沒有餓死在“侯景之亂”,引發梁國內亂,也許有古人謙謙之風的父親會在著作等身中瀟灑而去,而不是與眾多的兄弟、叔叔斗得你死我活……

“喪氣……”崔士謙吐出一口重重的濁氣,一邊抽出青筋暴突的雙手,一邊不甘地望著蕭詧毫無生氣的臉。

這時,就聽蔡大寶、王操雙雙撲通跪在蕭詧的遺體前,失聲大哭:“陛下在天有靈呀,庇佑我西梁免遭蕭墻之亂……”

蕭巋也長出了半口氣,至于另外半口,則留著擔憂他的手會不會被父親就這么攥一輩子。

此時,蔡大寶跪驅至躺椅前,朝蕭詧又是一拜,兩眼通紅道:“西梁無恙,三皇子無恙,陛下你就放心地走吧!”

隨著他的額頭重重地磕碰在地上,仿佛蕭詧的在天之靈釋然一般,蕭巋只覺得被攥得生疼的右手如蒙大赦,好不舒服。低頭一看,他木然了——父親的手竟然松開了!

他怔怔地看向父親蒼白的臉龐,的確已了無生氣。這一刻,他終于悲從心起,長呼一聲“父親”,聲淚俱下,悲徹長空。

除了北周的人,臺上所有的西梁人全部跪下,捶胸頓首,哀聲一片。蕭詧當政八年,也屈膝了八年,任哪個西梁人都對這位天子提不起一丁點兒的崇敬之心。然而直到這時,所有人才恍然意識到他存在的意義——有他在,三大國無從下手。他一去,西梁所有人的命運,甚至下一任國君的命運都要拱手交于三大國之手了!

“蔡令君、王司馬,貴國猝逢國喪,二位還請節哀。”崔士謙作完揖禮,立即直起腰板,“當務之急除了籌備梁帝的喪事,還有遴選新君之事!”

蔡大寶趕緊用衣袖拭了拭眼淚,與王操一同起身面向崔士謙。

“前日大行皇帝病重,我等已遵旨向貴國、北齊、南陳派出使者通報,想來三國不日便會派選帝特使駕臨江陵。”

崔士謙搖了搖頭:“新君必在梁帝的四位皇子中選出,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都尚未及冠,心智純良,想來必定會在此非常之時各安天命。但三皇子……”

他陰惻惻轉向悲切中的蕭巋。

蕭巋心里咯噔一下,這老家伙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想到這兒,他用袍袖一抹淚花,起身道:“我本無心帝位,既然使君嫌我礙事,我退出便是。”

崔士謙面露喜色,正要應允,王操忽然抬手化掌,目如銅鈴道:“萬萬不可!當今天下乃大爭之世,士不可以不弘毅。且你身為皇室的長子,當棄身鋒刃端!”

蔡大寶也連忙溫言勸進,諫阻不可輕言退出。

“我看三皇子還是退出的好!”崔士謙有意提高了嗓門兒,“一來正好為今日之事避嫌,二來我聽說你的岳父張纘十三年前為令尊所殺,你的王妃因此一直怨恨在心,致使你們父子疏遠。我記得沒錯的話,梁帝至死,你都沒稱他一聲父皇,是吧?”

“這是我的家事,與國事何干?又與使君何干?”蕭巋雖然面色如常,但心里足足把崔士謙殺了一百回。

他始終認為父親做皇帝不稱職,但為人父尚屬盡責,所以才不稱父皇的,與妻子雪瑤無半分關系。

“這是我從你府上搜出來的。”崔士謙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本書,示予眾人。

這是一本手抄本的《詩經》,其中的《曹風·下泉》《王風·采葛》等篇中的“蕭”字都故意錯寫成了“肅”。

“這是令王妃親手抄寫的,‘蕭’字無頭是為‘肅’,這不是詛咒你們蕭家個個都該斷頭嘛!”

“你……你竟然擅自搜查我家?!”蕭巋藏在袍袖中的雙手攥得青筋暴起。他不是不知道雪瑤對父親心有怨氣,但她一向光明磊落,既然選擇做了蕭家的兒媳,就斷不會做出這種大不敬之事,所以也如自己一般,一直稱父親而不稱父皇。

蔡大寶和王操雖然也覺得崔士謙手伸得太長,然而在這本確為張雪瑤筆跡的《詩經》面前也找不到開脫之詞。權衡之下,蔡大寶建議由自己來審理張雪瑤,如果確如崔士謙所猜測的那樣,他將立即讓三皇子寫休書出妻,并按律嚴懲。

“不勞令君費心了,我已將王妃送至我的大總管府羈押。待貴國新君選出,再交由他秉公處置,還三皇子一個清白不更好?”

蕭巋就算是再白癡,也聽得出他這是拿妻子做人質,逼自己退出皇位之爭。自己何不索性現在遂了他的意?

他正要開口,舅爺王操突然一把抓住手腕將他擋下,代為答道:“如此也好,就勞使君費心了。”

崔士謙瞬息間面色數變,才終于“勉為其難”接下了這趟差事。不過,他并不打算就此認輸。

“還有一事,三國特使未至,貴國新君未立,這段時間江陵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身為江陵總管,保境安民是第一要務,所以各處城門的防務暫且由本官親掌,王司馬還要多多配合。”

現在輪到王操面色數變了,交出城門防務無異于將整個江陵的小命交給了北周!正猶豫之際,蔡大寶沖他點了點頭。

“但憑使君調遣!”王操拱手領命,但脖頸卻挺得無比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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