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檀蹲在御膳房后檐下，指尖捏著半張抄得密密麻麻的賬頁。

她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薄霜，目光卻死死盯著廊下那尊青銅香爐——爐身雕著纏枝蓮紋，蓮瓣縫隙里還塞著半片昨日未燃盡的黃表紙。

“青鸞每日辰時三刻來御膳房取玫瑰露，“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炭筆印本，喉間滾過一絲發緊的癢意，“張掌事要查御膳房的賬，青鸞必定先翻這香爐。“

前半夜她在油燈下抄了整整三個時辰，原賬冊里粳米超支的斤兩、糖霜多報的數目，全被她用小楷謄在舊藥方背面。

此刻她將紙頁折成細條，裝作撿柴的模樣湊近香爐，指縫一松——紙頁便順著蓮瓣縫隙滑了進去。

袖中傳來被汗浸得發潮的紙條觸感，是裴硯昨夜塞給她的。“寅時三刻，梅樹后“的字跡還清晰著，可她終究沒去赴約。

有些局得自己先布，才能讓那只狐貍看清，她蘇檀不是只能被牽著走的棋子。

“蘇檀！“

正午的陽光剛爬上司衣局朱漆門楣，青鸞的尖嗓子便像根細針戳進耳膜。

蘇檀抬頭，正撞進青鸞淬了冰的眼——那丫頭今日穿了件蔥綠比甲，腕子上的銀鈴鐺隨著甩袖叮當作響：“張掌事叫你，跟我走。“

司衣局正堂的檀香熏得人發悶。

張掌事端坐在鋪著錦緞的官帽椅上，膝頭攤著她今早塞的賬頁復印件。

那女人保養得宜的臉上浮著冷笑，指尖叩了叩案上的紙：“好個膽大包天的賤蹄子，偷了御膳房的賬冊還敢往我這兒送？

當我司衣局是你撒野的地兒？“

蘇檀垂著眼，看著自己磨破的鞋尖。

她能聽見張掌事指甲刮過紙頁的刺啦聲，能聞見對方身上那股摻了龍涎香的脂粉氣——這味兒她在尚衣監的布料庫里聞過，和李七布行送來的蜀錦一個味兒。

“奴婢哪敢。“她故意讓聲音發顫，手指絞著腰間褪色的汗巾，“就是前日幫小安子整理蒸籠，見他賬冊上記著粳米多了二十斤......“

“住口！“張掌事猛地拍案，茶盞里的碧螺春濺在她月白衫子上，“你倒會攀扯！

小安子是御膳房的人，關我司衣局什么事？“

蘇檀忽然抬頭，眼底的怯意像被風吹散的霧。

她從袖中抽出另一張紙，紙角還沾著灶灰——那是今早天沒亮時，她蹲在御膳房柴火堆后，從灶房婆子的賬本底下抽的：“可這御膳房每月初十，都會往李七布行送十兩銀子。

李七布行？“她歪頭，“不就是給司衣局送蜀錦的那個？“

張掌事的臉瞬間白過案上的宣德爐。

她盯著那張紙，喉結動了動，忽然尖聲喊：“來人！

把這瘋婆子拖去柴房！“

青鸞的手剛搭上蘇檀胳膊，就聽她輕笑一聲：“張掌事可知，御膳房的米糧是從哪個倉調的？“她的聲音甜得像蜜里摻了刀，“若是柴房里走了水......“

青鸞的手頓在半空。

她望著張掌事驟變的臉色，又看了眼蘇檀平靜的眉眼，銀鈴鐺晃了晃，終究沒敢用力。

柴房的門“哐當“一聲鎖上時，蘇檀摸著黑往墻角挪。

霉味混著柴草的苦香鉆進鼻子，她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跑動的窸窣聲。

指尖觸到冰涼的磚墻，她忽然笑了——這柴房她前日來打掃過，墻根第三塊磚縫里，有個指甲蓋大的刻痕。

她摸出發髻里藏的火折子。“咔“的一聲，火星濺在火絨上，昏黃的光映出墻上歪歪扭扭的小字：“永和九年冬，玉芙藏信于梁上第三根椽子。“

“玉芙是麗妃宮里的司寶女官，“蘇檀仰頭望著房梁，火折子在掌心燒得發燙，“麗妃當年被指私通外臣，抄家時說丟了封密信......“

她解下腰間的汗巾，疊成厚墊墊在腳底下。

火光照著她踮腳的影子，像只撲棱棱的雀兒。

指尖觸到椽子時，果然摸到個油紙包——拆開看時，里面是半頁染了茶漬的信箋，字跡被水浸得模糊，卻能辨出“三皇子生母“幾個字。

“哐——“

柴房的門被踹開時，蘇檀正把信箋塞進鞋底。

月光從門縫漏進來，照見玄色錦靴踩過滿地柴枝，裴硯的身影逆著光，像尊淬了冰的玉像：“你倒是會挑地方。“

他抬手打了個響指，跟在身后的小太監立刻遞來個錦盒。

裴硯掀開盒蓋，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金錁子：“昨夜梅樹后等了你半個時辰。“他的聲音低得像風，“現在倒好，直接給我釣了條大魚。“

蘇檀蹲下身撿地上的火折子，火光映得她眼尾發亮：“殿下不是說要看我怎么算？“她捏起個金錁子拋著玩，“這密信換這些，可不夠。“

裴硯忽然彎腰，指尖掠過她發間未理的碎發。

他的體溫透過掌心傳來，比昨夜的月光暖些：“明日開始，司藥房的藥車歸你管。“他退后半步，袖中滑出個檀木匣子，“這是二十年前的宮用布票，你要的李七布行，全在上面。“

蘇檀接過匣子，聽見里面紙張摩擦的聲響。

她望著裴硯轉身的背影，忽然開口：“殿下可知，柴房梁上那封信......“

“知道。“裴硯沒回頭，玄色大氅在風里翻卷，“所以才讓你去拿。“

晨鐘未響時，御膳房外的青石板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蘇檀蹲在廊下添炭，望著那道裹著墨綠斗篷的身影閃過影壁——是青鸞，懷里抱著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行色比往日更急。

她摸了摸鞋底的信箋，又看了眼裴硯留下的檀木匣。

灶膛里的火“噼啪“炸開，火星子竄上房梁，像極了二十年前某個冬夜，有人在這宮里埋下的，未燃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