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撞破雪幕時，蘇檀的膝蓋先炸開一陣鈍痛，像有人拿燒紅的鐵釬子往骨頭縫里鉆。

青鸞帶著兩個小宮娥來提人，扯她胳膊的手勁大得像鐵鉗，她踉蹌著栽進雪堆，聽見自己的骨頭發出細碎的咔嗒聲——這副身子到底是年輕，跪了整夜冰地，竟還沒斷。

“傻站著作甚？“青鸞甩了甩帕子，“張掌事說了，今日灑掃偏殿的銅鶴，擦不亮就接著跪。“

蘇檀垂著頭應下，看青鸞的繡鞋碾過自己腳面。

等那道猩紅身影轉過影壁，她才扶著廊柱慢慢直起腰。

后頸的碎發結著冰碴，每動一下都扯得頭皮發緊，可她的手指卻在袖中悄悄掐了掐掌心——寅時三刻的約，裴硯的紙條還在懷里焐著，張掌事的賬，也該算到司衣局那二十匹蜀錦了。

回屋時小翠正蹲在炭盆前抹眼淚，見她推門進來，猛地撲過來捧住她的手：“阿檀姐，我對不住你......今早我娘咳血，我實在急昏了頭，偷拿了灶房半塊饅頭，誰知道被張掌事的人撞著，他們非說是你指使的......“

蘇檀任她攥著自己凍得像胡蘿卜的手，看她睫毛上掛著淚珠，鼻尖紅得像顆山楂。

原身這小丫頭最是實心眼，上個月還把月錢分她一半買凍瘡膏，如今倒為了親娘的病急成這樣。

她伸手替小翠抹了把淚，聲音軟得像泡開的糯米：“傻丫頭，我哪里怪你。“

可她的指甲卻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張掌事這招借刀殺人妙得很。

原身本就被說成蠢笨，再扣個“教唆偷竊“的罪名，明日偏殿那三十六個銅鶴，怕不是要跪到血浸透膝蓋。

更妙的是，小翠偷的是御膳房的饅頭，御膳房歸尚食局管，尚食局和灑掃局向來不對付，這盆臟水潑過來，連個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我去御膳房討兩個饅頭。“蘇檀突然說，“你且歇著，我知道守夜的小安子愛喝桂花釀，帶兩塊糖霜餅去，他準肯松口。“

小翠急得直搖頭：“可夜里有巡夜的，御膳房墻又高......“

“我有數。“蘇檀摸了摸腰間的銅鑰匙——今早倒夜香時，她在儲冰房后撿的，比普通宮娥的鑰匙寬半指，正合御膳房后墻那道舊門的鎖眼。

月到中天時，蘇檀縮在御膳房后的老槐樹上。

冷風灌進她洗得發白的棉袍，凍得她后槽牙直打戰，可她的眼睛卻亮得像星子——巡夜的太監每兩刻過一次，剛打了第三遍更，此刻該在東配殿打盹；御膳房的守夜人小安子，酉時三刻提了壇貢酒進去，按他的酒量，此刻該醉得連自己名字都認不全了。

她踩著凍硬的枝椏往下跳，落地時膝蓋猛地一軟，疼得她倒抽口冷氣。

后墻的鎖眼結了層薄冰，她哈了口氣，鑰匙“咔嗒“一聲轉開。

灶房里黑黢黢的，只有灶膛里還剩幾點余燼，映得蒸籠上的白棉布像團云。

她摸過去掀開布，冷饅頭的麥香混著堿味涌出來，她剛抓起兩個，就聽見廊下傳來腳步聲。

“小安子，你又偷喝貢酒？“

蘇檀心臟差點跳出喉嚨。

她貓腰鉆進灶臺邊的木柜，霉味嗆得她直想打噴嚏。

柜門有條細縫，她看見小安子搖搖晃晃進來，手里還攥著半壇酒，臉上紅得像猴屁股：“李哥你管得寬，我就喝口潤潤嗓子......“

他踉蹌著往蒸籠走，手剛碰到饅頭，蘇檀故意輕咳了聲。

“誰？“小安子猛地轉身，酒壇“啪“地摔在地上。

他摸出火折子晃亮，昏黃的光映出蘇檀縮在柜角的身影——亂蓬蓬的頭發，補丁摞補丁的棉袍，臉上還沾著灶灰。

“我...我是新來的幫廚。“蘇檀縮成一團，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奴婢實在餓得慌，想討個饅頭......“

小安子瞇起眼，醉意頓時醒了三分：“新來的？

我怎么沒見過你？“他踉蹌著湊過來，酒氣噴在蘇檀臉上，“哎，你這眉眼倒有點熟......莫不是前兒跪冰地的傻丫頭？“

蘇檀心里一緊，面上卻裝出驚慌：“奴婢...奴婢不是傻的，就是餓糊涂了......“

“餓？“小安子突然笑了，搖搖晃晃摸出本賬冊拍在案上，“我這御膳房的賬正愁對不上，你要是能幫我核清楚，別說饅頭，我再給你留碗熱粥。“

蘇檀的手指在袖中蜷起——這正是她要的。

她裝作畏畏縮縮翻開賬冊，目光掃過墨跡未干的數字：“十月初八，進粳米三十石；十月初九，支粳米二十八石......“她指尖頓在十月初十那行，“這里記著支粳米五石，可前兩日御膳房用度清單上，主子們用米不過三石半。“

小安子的酒意全醒了，額角冒出細汗：“你...你看錯了......“

“還有這行。“蘇檀又翻兩頁，“十一月初三，買糖霜二十斤，可尚食局的月例是十五斤，多出來的五斤......“她抬頭看向小安子，眼里裝著怯生生的疑惑，“莫不是小安子哥哥記錯了？“

小安子喉結動了動，突然抓起賬冊塞進懷里：“算你厲害！“他從蒸籠里抓了把饅頭塞給蘇檀，“快些走，別讓巡夜的看見！“

蘇檀抱著饅頭往門外走，心跳得像擂鼓——小安子的賬冊里，多出來的粳米和糖霜，正好能和張掌事多報的蜀錦對上。

看來裴硯說得沒錯，這兩人果然在倒騰宮物，把布料換了糧食，再通過司藥房的藥車運出宮。

她剛跨出門檻，就聽見瓦當上傳來輕響。

抬眼望去，檐角立著道玄色身影，月光鍍在他腰間的玉牌上，映出個“硯“字——正是裴硯。

他穿著夜行衣，半張臉藏在黑巾里，只露出雙幽沉的眼：“看來你比我想的還大膽。“

蘇檀慌忙行禮，懷里的饅頭掉了兩個：“奴婢...奴婢只是餓了......“

裴硯跳下來，彎腰替她撿起饅頭。

他的手指觸到她手背時，她猛地一顫——這雙手今早還替她理過被雪打濕的鬢發，此刻卻涼得像冰。

他將饅頭重新塞進她懷里，聲音低得像耳語：“下次想吃東西，來找我。“

話音未落，他已躍上屋脊。

蘇檀望著他消失在夜色里，這才發現自己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懷里的饅頭還帶著余溫，她摸出個塞進嘴里，冷硬的麥香混著淡淡甜味——是小安子剛蒸的，里面摻了桂花。

回屋時小翠已經睡熟，炭盆里的火快熄了。

蘇檀把饅頭藏在柜頂，摸出裴硯今早塞的紙條——“寅時三刻，梅樹后“。

她捏著紙條坐在床沿，聽著更夫敲過三更，忽然笑了——張掌事的賬，小安子的酒，裴硯的月白披風上沾著的朱砂印泥......這宮里的每筆賬，都該算得明明白白。

窗外的雪停了，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蘇檀望著窗紙上晃動的梅影，把紙條貼在胸口——寅時三刻快到了，有些話，該和裴硯好好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