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江義父親的協調下,讓宋曉光直接從遼東省桐縣第四中學調到了廣海市第九實驗中學任職化學老師。這對現年56歲,還差4年滿退休年齡的宋曉光來說,絕不僅僅是在晚年迎來職業生涯突破那么簡單,還有退休金翻倍。
正常情況下,以宋曉光的教資經歷是絕無可能進入廣海市教學的,更何況他還即將年滿六十歲,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就是臨退休前的最后一博。
難度不可謂不大,但周江義的父親在兩個月內就辦到了。
可以想象,其肯定動用了多方人脈,是出了大力的。
而且,周江義的父親表示,后續還有職稱評級等方面的安排,建議宋曉光晚兩年退休,在廣海市繼續深造,如果能評上職稱,將會發生質的改變。
“大恩不言謝,親家,我對您的感激都在酒里了。”
宋曉光端起滿滿一杯白酒,彎著腰朝周江義父親敬酒。幾年前,宋曉光被診斷為風濕性關節腫大,戒了煙酒,但上次與周江義父母一起吃飯就破了戒,這次更是一上來,飯都沒吃一口,直接就喝起了白酒,可見其心情之激動。
“不用客氣,都是自家人,你們能來廣海市,對錦卓也是種照應。”
周江義父親的一句話便將對宋曉光的恩情轉化為了一種相互幫助,使得宋曉光的敬酒顯得沒那么功利。宋曉光讀懂了周江義父親話中的意思,嘴唇囁嚅了兩下,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又倒了一杯,敬了周江義的母親。
在宋曉光和李美玲的先后敬酒之下,飯桌上的氣氛很快就熱絡起來。
周江義父母對宋曉光和李美玲的尊敬基本都源自宋錦卓,他們很喜歡宋錦卓,喜歡她的禮貌、貼心、學識和修養,愛屋及烏,對宋錦卓的父母也是發自內心地尊重,覺得他們能夠培養出如此優秀的子女,自身肯定也不會差。
宋錦卓將父母一言一行中對周家人近乎卑微的敬意全都看在了眼里,上一次雙方吃飯更多的是一種性格方面的試探,這一次,更像是某種應酬。
宋錦卓能理解父母有這種心態的原因,她對周江義的父母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她更善于隱藏,不那么外露而已。她在席間充當著雙方的粘合劑,盡量將剛才那條短信拋諸腦后,將注意力集中到當下,在冷場時適當地拋出話題,在尷尬時以小幽默化解,照顧到多方情緒,使得飯桌上的氣氛一直很熱烈。
他們的婚禮場地已經定下來了,就在廣海市一家專做婚宴的酒店內,戶內戶外結合,酒店低調而奢華,許多有權勢人家的婚禮都是在那里舉辦的,據說該酒店每周只舉辦一場婚禮,為的是將那個婚禮籌備到盡善盡美,從外部基本訂不到日期,都是從內部拿到的名額。宋錦卓上網查了查,不包含其他婚禮內容,光是酒席,每一桌就是5988元起,周江義母親說他們初步定了80桌。
宋錦卓沒有朋友,她老家的親戚就算給訂上來回的飛機票,能來的也就十幾個人。她這邊的人滿打滿算能坐滿一桌,剩下的79桌,都是周江義家的。
她倒沒有心里不舒服,相反,她覺得這樣很好,可以讓她借助這一場婚禮,真正看清并認識到周家人在廣海市,乃至全國的實力,也能讓這些有錢有勢的人認識一下她這個剛嫁入周家的新娘子,為以后的人脈拓展鋪墊道路。
就在眾人為預祝婚禮的成功舉辦而集體舉杯時,包間門被打開,坐在主位上,面朝門口的周江義父親率先看到了門外探進來的一顆腦袋。
“你找誰?”周江義父親開口問道。
當宋錦卓扭頭去望的時候,那人已經走進來了,待看清其面容,她不由輕呼出聲。那人穿一件不合時宜的寬大襯衣,頭發蓬亂,面皮發黑,整個人看起來臟兮兮,弓著腰,目光瑟縮,神情緊張,不是別人,正是馮悅珊的養母。
“我找她……”馮悅珊的養母看見她后,抬起手,指了指。
“哦,錦卓,是找你的嗎?”周江義父親放下了酒杯。
“阿姨,你怎么來了。”宋錦卓先以驚喜的語氣說了一聲,然后對著周江義父親說,“是老家那邊的,應該是正好來廣海市吧,可能恰好看見我了。”
她走向馮悅珊的養母,面帶微笑地握住她的手:“阿姨,咱們到外面說吧。”
馮悅珊養母甩開了她的手,目光環顧一圈,最后落在了宋曉光和李美玲臉上,望著他們說:“咱們見過的……你們不認識我了嗎?”
宋曉光和李美玲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說話,但從他們一瞬間嚴肅下來的神情來看,顯然是認出來了,畢竟不久前,此人就曾出現過一次。
宋錦卓朝著李美玲眨了下眼睛,說道:“這是胡阿姨啊。”
李美玲嘴里嗯嗯啊啊了一陣,用方言和宋曉光說著什么。
宋錦卓瞅準空隙,壓低聲音,在馮悅珊養母耳邊低聲說:“有事出去說。”
馮悅珊養母盯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反而往前踏了兩步。
宋錦卓側身站著:“你要敢在這里搗亂,我保證你什么都得不到。”
馮悅珊養母朝著餐桌上的幾人道:“打擾了,我只是想找錦卓聊點事……”
說完后,轉身走了出去。宋錦卓朝著周家父母微笑示意,然后跟了出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兩人來到角落后,宋錦卓厲聲問道。
饒是她反應迅速,心理素質過硬,剛才那幾分鐘里額頭上還是冒出了冷汗。
“我白天就跟你說過了啊,珊珊的父親尿毒癥,我們缺錢治病,我問你借錢,你不借,可我就認識你這么一個有錢人,我沒其他辦法,只能來找你啦。”
馮悅珊養母攤開雙手,露出一副無賴摸樣,這讓宋錦卓產生了似曾相識之感。十年過去了,馮悅珊養母蒼老了許多,但那副惹人厭的嘴臉依舊如初。
“我和你根本就沒關系,你一直找我干什么。”
“不是吧……當年在你家,珊珊問我知不知道你替考的事,我可是說了沒有,但實際是替考了的,當時我要是說出來,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影響。”
“你在胡說些什么!”
“珊珊自那以后,十年都沒回過家,起初我是不信的,后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但不管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事實都已經無法再改變,不過我還保留了一些你們當初替考的證據,比如作業本,不知道現在拿出來還有沒有用哦。”
宋錦卓意識到這事必須盡快解決,甚至都留不到明后天了,現在就得解決。她倒不是害怕馮悅珊養母說出她的秘密,畢竟缺乏實證,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作業本根本證明不了什么,但她不想在周江義父母面前留下哪怕一丁點瑕疵,更不想因為和馮悅珊養母發生爭執而讓自己的形象受損。
“你想借多少錢?”
“五……六萬。”
“到底多少?”
“十萬,就十萬。”
“你怎么保證拿到錢之后永遠不再出現?”
“我發誓,我絕對——”
“發誓沒用。這筆錢本來就是我借給你的,這樣吧,你打一個借條,然后我從這個月開始,每個月給你打一萬塊錢,直到打滿十萬,沒問題吧。”
馮悅珊養母顯然沒想到這一招,一時愣住。
“借條每個月寫一張,你收到錢之后寫借條寄給我,我再給你打下一個月的。”
“什么時候還呢?”
“打滿十萬后,再過一年開始還,也是分期,每期多少你來定。”
“這樣啊……”馮悅珊養母撓了撓頭。
宋錦卓知道,馮悅珊養母根本就不想還這筆錢,當然她也沒想真要,但有了借條,就有了把柄,也有了法律依據,后面馮悅珊的養母再想搞事,就得掂量掂量了,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她的婚禮順利舉辦,家庭步入正軌,事業起步之后,馮悅珊養母再來找她,也攪不起什么波瀾了。
“你要連這條件都不答應,那就不是借錢,而是搶錢了。”
“沒利息吧……“
“肯定沒有。”
“那行,你現在就給我打錢,先打兩萬。”
宋錦卓問飯店借了紙、筆、印泥,馮悅珊養母按照她的描述,寫下了一張借條,簽了名字,按下手印,然后宋錦卓給其銀行卡里轉了兩萬元。
看著銀行卡的余額提醒,宋錦卓一陣頭疼,最近這段時間,花了太多錢,幾乎把過去幾年的積蓄都花完了,但不管怎樣,至少要把局面控制住。她要求馮悅珊養母回去后,立刻將作業本之類的銷毀,其同意了。
“現在,去包間里向他們道歉。”宋錦卓將借條收起,“態度好一點。”
拿了錢,馮悅珊養母換了副面孔,和宋錦卓一起返回包間,先說了自己是跟老鄉來這里干保潔的,但家里出了點事,要趕回去,今天是最后一天,恰好看見了宋錦卓,就過來打個招呼,再次為剛才的冒失道歉后,這才離開。
晚宴因為這個意外的出現而沒那么完美,但好在收尾還不錯。
從周江義父母的神情中,并未看出明顯的疑慮。
回家途中,周江義也沒提起此事,一直在說伴郎的事。
“你說我到底是請六個伴郎,還是八個呢,我初中同學兩個,高中同學兩個,大學同學兩個,還有國外的朋友也要來,還有發小,真愁人。”
“都安排上吧,畢竟他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
“真的嗎?不會太多了嘛。”
“不會的,多多益善。”
“你的伴娘找好了嗎?”
“我……”
她找不到伴娘。在婚禮籌備之前,她就將所有認識的女性想了一遍,也嘗試著聯系了幾個,但對方都婉拒了。截止到今天,二十八歲的她,無論是在人生中的哪個階段,都沒有要好的朋友,哪怕是虛假的友誼也沒有。
“我朋友沒那么多,就安排兩三個吧。”她笑著說,“主要以你為主。”
“行,八個就八個!”周江義情緒高昂,用力拍了一下雙手。
兩人回到家,在門口發現了一個快遞紙盒。
宋錦卓看見紙盒,立刻心生警覺,快步上前,發現紙盒上的寄件人正是馮悅珊,正是那個號碼,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和走過來的周江義對視了一眼。
“這詐騙犯真是無孔不入,要不報警吧。”周江義眉頭皺起。
“現在報警沒用,因為對方還沒真正要錢呢。”宋錦卓打開了門,將快遞隨意地放在了鞋柜上,她想看看周江義會不會拆,如果周江義不拆,她再自己單獨拆,誰知周江義換了鞋之后,立馬將紙盒抱進客廳,用剪刀拆開了。
紙盒內有一封信,信里有一張老舊的照片。
照片中是兩個小女孩,長相一樣,但穿著不同,發型不同,手腕上纏著不同顏色的細繩,站在一棟灰色樓前,手拉著手,神情緊張地看著前方。
“詐騙犯怎么會寄這種東西?”周江義好奇地將照片舉起來。
宋錦卓早已湊過去,在看見照片的一瞬間,她就想起來了,這是她和妹妹進入孤兒院的第二個月,院長在生活樓前給她們拍下的照片。
“就是故弄玄虛。”宋錦卓裝作不在意,坐在沙發上,拿出了手機。
“不過……這個小女孩我怎么覺著有點眼熟呢。”周江義湊近照片。
“估計是利用AI生成的吧,說不定還結合了我的摸樣呢。”宋錦卓翻看著手機上的雜亂信息,眼睛盯著屏幕,注意力卻全在周江義身上,她需要根據周江義的實時反應來決定自己該怎么解釋、安撫、糊弄。
“你還別說,最近還真有這種騙術,我看AI大熱,也不是啥好事,別的不說,就說那個智駕,我一開始就覺得肯定會出事,你看吧,昨天的新聞,智駕導致車毀人亡。”周江義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放下照片,昂著脖子說,“我就不喜歡電車,油車多帶勁啊,加速的時候那種轟鳴聲,才是駕駛的靈魂啊。要喜歡智駕,直接去坐地鐵好啦,開什么車啊,你說是不是?”
“我也覺得油車更具駕駛感,但電車也有電車的好處,不能一概而論。”宋錦卓先是同意,然后才拋出另外的觀點,這樣才能更好地激發周江義的表達欲。
果然,周江義在宋錦卓的引導下,滔滔不絕地講述了起來。
正講到興頭上,宋錦卓的手機震動響了。
看到號碼的一瞬間,宋錦卓全身打了個寒顫。
她將手機捏在手里,起身走入洗手間,扭開水龍頭,接聽了電話。
“姐,你不該騙我的。”
對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語氣里帶著怨恨。
聲音入耳的剎那,宋錦卓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姐,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把錢放在601,我要的是一百萬,不是五萬,否則,一周后,所有人都會看到你的真面目。那段語音,你應該聽過了吧。”
她的心臟怦怦跳動起來,張開嘴,支吾了兩聲,沒說出話。
門外,啪嗒啪嗒的拖鞋聲響起,周江義走到了洗手間門前。
也就在這時,手機對面播放了那段語音。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自己不珍惜,是你自己——】
周江義推開了沒有反鎖的洗手間門,徑直走到洗臉池前,觀察自己的臉。
“照我說啊,這電車和油車背后實際是貨幣之爭,是以石油為主導的美元之爭——”周江義瞄了宋錦卓一眼,“咦,你臉色怎么這么白?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是有點。”宋錦卓深吸一口氣,面露痛苦神色,將手機緊緊捂在小腹處。
“要不明天去醫院看看?”周江義一臉關切,“上次你也是飯后肚子疼。”
“是大姨媽要來了。”她臉上露出一抹略帶尷尬的苦笑。
“好吧。”周江義聳了聳肩,緩步走出洗手間,帶上了門。
宋錦卓看見來電已經掛斷,她立刻回撥,提示無法接通。
她站在洗臉池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嘴唇發青,面色蒼白如紙。
一條水線自上而下滑落,將鏡面一分為二,也將她的臉一切為二。
“姐,你不該騙我的。”
這句話在耳畔回響。
分不清是從前,還是現在。
忽然,她的心里一陣刺痛。
她捂著心口,跪倒在了地上。
記憶的潮水淹沒而來,全身冒出一層潮濕粘稠的虛汗。
她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窒息感,呼吸變得困難,仿似所有空氣都被抽離,只剩下胸口沉重的壓迫感。那種感覺——那種被壓抑多年的感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