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部所在的石屋,比關押俘虜那間寬敞些,但也僅能容納一張粗糙的木桌、幾條長凳和一盞掛在梁上、隨著山風微微搖晃的馬燈。昏黃的光暈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潛伏的怪獸。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劣質油墨味和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趙鐵山坐在木桌后,魁梧的身軀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籠罩了大半個桌面。他面前的粗瓷碗里,劣質的土茶早已冰涼,水面漂浮著幾片粗大的茶葉梗。他并沒有喝,只是用指關節無意識地、緩慢地敲擊著粗糙的桌面,發出篤、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凝固的空氣上,沉悶而壓抑。他的臉隱在燈光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偶爾抬起掃過門口時,會掠過一絲冰冷刺骨的銳芒。
桌面上,攤開放著那個從日軍情報官身上搜出來的牛皮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潦草日文,如同鬼魅的涂鴉。通訊班長老王垂手肅立在桌旁,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毫無進展的羞愧,大氣不敢出。
時間在令人焦灼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一點點褪去,石屋窗外透進一絲極其微弱的、灰藍色的天光,非但沒有帶來希望,反而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
篤、篤、篤……
指關節敲擊桌面的聲音,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節奏。
終于,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固。
參謀長老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因軍務繁忙而姍姍來遲”的歉意,軍裝扣得一絲不茍,步伐沉穩依舊。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團長那如山般沉默的壓迫感,桌上攤開的筆記本,垂手肅立的老王……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上。
阿默。
他靠墻站著,微微低著頭,破舊的棉襖裹著單薄的身體,整個人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那偶爾從低垂眼瞼下透出的、如同寒星般一閃而過的微光,才泄露出一絲緊繃的警惕。
老鄭的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臉上那溫和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還帶著一絲對“小同志”熬夜的“關切”:“阿默也在啊?辛苦了。”
阿默沒有抬頭,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作回應,身體依舊保持著那種松弛的、仿佛隨時會滑倒的姿勢。
**【目標(鄭懷遠)生理指標:表面平穩(心率75bpm)...】
【精神狀態:深層高度警戒(感知全開)、思維高速運轉(風險評估/預案推演)、情緒核心(高度戒備、壓抑殺意)...】
【行為模式:姿態刻意放松(微笑/問候)、視線快速掃描(環境/人員/筆記本)...】
【特殊狀態:右手拇指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著腰間衣襟下(銅魚吊墜隱藏位置)...】**
他在評估!在戒備!那枚銅魚,就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和心理支柱!阿默的心弦繃得更緊。老鄭越是表現得平靜自然,其下潛藏的殺機就越是洶涌。
“團長,您找我?”老鄭走到桌前,態度恭敬地問道,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仿佛一夜未眠的操勞。
趙鐵山敲擊桌面的手指終于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頭,燈光照亮了他半張臉。那上面沒有任何憤怒或急迫,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靜。他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又指了指墻角站著的阿默,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絲毫情緒:
“老王他們折騰了一宿,這鬼子的天書,還是沒個頭緒。阿默這小子,眼力好,心思也細,我讓他也過來幫著看看。正好你也來了,一起聽聽。這小子剛才……好像有點發現?”他的目光轉向阿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詢問“你剛才說看到什么奇怪符號”的引導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阿默身上。
老鄭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眼神卻如同無形的鉤子,瞬間鎖定了阿默,里面蘊含著冰冷的警告和審視。
阿默像是被眾人的目光“驚醒”,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有些“局促不安”地從陰影里往前挪了半步。他低著頭,聲音不大,帶著點“不確定”的遲疑:“報告團長……我……我就是瞎琢磨……那本子上,有些符號,看著……看著有點像……像魚鱗的紋路……還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像……像水波……”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劃拉著,似乎在努力描繪那些“模糊的印象”。
魚鱗?水波?
老鄭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蔑。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新兵蛋子!想象力倒是豐富!這種牽強附會的“發現”,根本毫無價值!
趙鐵山濃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對阿默這種“不著邊際”的說法也有些失望,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魚鱗水波?這能說明什么?老王,你們再仔細……”
“等等!”老鄭突然開口,聲音溫和地打斷了趙鐵山的話,臉上帶著一種“老同志提點后輩”的寬厚笑容,“團長,阿默同志雖然年輕,但觀察力確實敏銳。他說的這個……倒讓我想起點東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阿默,帶著一絲“循循善誘”的意味,“阿默啊,你剛才看到的那些像魚鱗水波的符號,是不是……主要集中在筆記本的右下角?而且……旁邊還連著一些像小鉤子一樣的記號?”
阿默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被說中”的驚訝和一絲“崇拜”:“對!對!鄭參謀長,您……您怎么知道?就是那樣的!”
老鄭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他轉向趙鐵山,語氣沉穩地解釋道:“團長,這就對了。我以前在抗大學習時,接觸過一點日軍情報部門的加密習慣。這種符號組合,在日軍的低級密電碼里,通常用來表示‘安全’、‘確認’或者‘路徑通暢’之類的意思,沒什么實質內容。看來這個俘虜,只是個執行具體滲透任務的小頭目,核心機密他未必掌握。阿默同志能注意到這些細節,已經很不錯了。”
他一番話,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阿默的“細心”,又輕描淡寫地將那些可疑符號的價值貶低到近乎為零,更巧妙地暗示俘虜價值有限,不值得投入過多精力。同時,他再次將“老資歷”和“專業知識”的優勢展露無遺。
趙鐵山聽完,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仿佛接受了老鄭的解釋。他端起那碗早已冰涼的粗茶,湊到嘴邊,卻沒有喝,只是用碗沿輕輕碰了碰干裂的嘴唇,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如同天書的筆記本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石屋內的氣氛,因為老鄭這番“權威解釋”,似乎稍稍緩和了一些。老王也松了口氣,覺得參謀長說得有道理。
只有阿默,依舊低著頭,但垂在身側的雙手,卻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老鄭的表演天衣無縫!他成功地轉移了焦點,降低了俘虜的重要性!團長似乎也被暫時說服了!
不行!必須撕開他的偽裝!必須制造機會!必須讓那個俘虜開口!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阿默的腦海!他要利用系統!利用那俘虜和老鄭之間可能存在的、只有他們才懂的“暗語”!他要賭一把!賭那個俘虜在極度震驚和恐懼下的本能反應!
就在這時,趙鐵山放下茶碗,聲音低沉地打破了沉默:“老王,你帶兩個人,去把俘虜提過來。老鄭說得有道理,但總得再審一審,死馬當活馬醫吧。老鄭,你日語好,待會兒主審,我和阿默在旁邊聽著。”
“是!”老王立刻應聲,轉身快步走出石屋。
老鄭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沉穩可靠的表情,點頭應道:“團長放心,我一定盡力撬開他的嘴。”但他的眼神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再次接觸俘虜,風險極高!他必須更加小心!
不多時,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聲再次傳來。老王和兩名戰士將那名日軍情報官押了進來。俘虜依舊被反綁著雙手,腿上的傷讓他走路有些踉蹌,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里的兇狠和桀驁絲毫未減,如同困獸般掃視著屋內眾人。當他看到站在桌旁的老鄭時,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瞼,恢復了那副死硬的模樣。
他被按坐在屋子中央一張孤零零的木凳上。兩名戰士持槍站在他身后,如同兩尊門神。
趙鐵山坐在桌子后面,身體微微后仰,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沉靜地注視著俘虜,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帶來無形的巨大壓力。老鄭則站在俘虜側前方幾步遠的地方,清了清嗓子,臉上重新擺出審訊者特有的冰冷和威嚴,用流利的日語開始了例行問話。
“姓名?”
“……”
“軍銜?”
“……”
“部隊番號?”
“……”
“潛入目的?”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冷的石頭砸向俘虜。俘虜始終低垂著頭,緊咬著牙關,喉嚨里發出低沉的、抗拒的嗚咽聲,對任何問題都報以死寂般的沉默。那是一種用生命筑起的、頑固的壁壘。
老鄭的眉頭漸漸皺起,語氣變得更加嚴厲,帶著威脅和壓迫感,語速加快,施加著心理壓力。但俘虜如同磐石,紋絲不動。
石屋內的氣氛再次變得壓抑而凝重。老王和警衛戰士的臉上都露出了焦躁和不耐煩的神色。趙鐵山的指關節又開始無意識地、緩慢地敲擊著桌面。篤、篤、篤……如同催命的鼓點。
老鄭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一絲冰冷的得意。很好!就這樣!繼續保持沉默!只要撐過這場審訊……
就在這時!
一直如同影子般靠在墻角的阿默,忽然動了!
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這一步跨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瞬間打破了審訊的節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鄭的厲聲質問戛然而止,帶著被打斷的錯愕和一絲慍怒看向阿默。
趙鐵山敲擊桌面的手指也驟然停下,深沉的目光落在阿默身上。
連那一直死硬沉默的俘虜,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一絲茫然和警惕看向這個突然闖入視線的年輕士兵。
阿默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名俘虜,眼神銳利得如同穿透靈魂的利刃!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在壓抑著巨大的憤怒和某種即將爆發的力量!他張開嘴,用一種極其古怪、極其拗口、帶著濃重異域腔調、卻異常清晰的日語,如同炸雷般吼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問話!
“銅の魚が水を換える!漁師、そろそろ網を引き上げる時か?!”
(“銅魚換水!漁夫,該收網了吧?!”)
轟——!!!
這句話,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冰水!瞬間引爆了石屋內死寂的空氣!
“八嘎!你……”老鄭臉上的從容和威嚴瞬間崩裂!他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扒光偽裝的、赤裸裸的恐懼!那雙平時刻意溫和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驚濤駭浪般的恐慌和……一種末日降臨的絕望!這句古怪的日語問話,每一個音節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最致命的秘密核心!銅魚!漁夫!收網!這是只有他和“鷹隼”以及少數核心情報員才懂的聯絡暗語!這個新兵……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而更讓老鄭魂飛魄散的是,就在阿默吼出這句話的瞬間!
那個一直如同磐石般沉默、桀驁不屈的日軍情報官,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般,猛地從木凳上彈了起來!他臉上的兇狠和桀驁如同冰雪消融,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震驚和恐懼所取代!他雙眼瞪得如同銅鈴,死死盯著阿默,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倒抽冷氣聲!那是一種被叫破身份、被洞穿一切、心理防線在瞬間被徹底摧毀的、最本能的反應!
“い……いや……”(“不……不可能……”)俘虜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下意識地搖頭,目光驚恐地在阿默和老鄭之間瘋狂掃視,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魔鬼!
就在這石破天驚、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震得大腦一片空白的千鈞一發之際!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趙鐵山猛地一掌拍在粗糙的木桌上!巨大的力量讓桌上的粗瓷茶碗猛地跳起,摔落在地,四分五裂!冰冷的茶水混合著茶葉梗濺了一地!
這聲巨響如同驚雷,瞬間炸醒了陷入極度震驚和恐慌的老鄭!
老鄭渾身劇震!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失態的反應是何等致命的破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完了!徹底暴露了!不!還有機會!只要……只要這個俘虜立刻閉嘴!永遠閉嘴!
求生的本能和多年潛伏訓練出的狠辣瞬間壓倒了一切!老鄭眼中爆發出瘋狂的兇光!他不再掩飾!身體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般猛地前撲!目標不是阿默,而是那個被徹底擊潰了心理防線、即將招供的日軍情報官!
他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電般探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把貼身攜帶、用來應對最極端情況的、淬了劇毒的匕首!
“狗漢奸!你找死!!!”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同時在門口響起!
一直如同門神般守在俘虜身后的警衛戰士李黑牛,在阿默吼出那句古怪日語的瞬間,神經就已經繃緊到了極致!當看到老鄭臉上那瞬間崩裂的驚駭和絕望時,他心中所有的疑云瞬間消散!當老鄭眼中爆發出兇光、身體前撲的剎那,李黑牛沒有任何猶豫!他如同憤怒的雄獅,怒吼著,手中的步槍帶著千鈞之力,槍托如同攻城錘般,狠狠朝著老鄭的側腰猛砸過去!
砰!
沉重的槍托結結實實地砸在老鄭撲出的身體側面!骨骼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
“呃啊——!”老鄭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前撲的勢頭被硬生生打斷!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被巨大的力量砸得橫飛出去,重重地撞在旁邊的巖壁上,又軟軟地滑落在地!他蜷縮著身體,痛苦地抽搐著,口鼻中溢出鮮血,腰間的匕首只抽出了一半,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而那名被徹底擊潰了心理防線的日軍情報官,在李黑牛那聲怒吼和老鄭被砸飛的慘叫聲中,如同最后一根弦也被崩斷!他癱軟在木凳上,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眼神渙散,嘴里發出語無倫次、帶著巨大恐懼和絕望的日語哭喊:
“言う!全部言う!掃討計畫は三日後の夜明け!防御の空白地帯は西側の崖下!‘漁師’が鍵を開ける!全て‘鷲’の命令だ!”(“我說!我全說!清剿計劃是三日后拂曉!防御缺口在西側懸崖下!‘漁夫’會打開通道!都是‘鷹隼’的命令!”)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石屋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三日后的拂曉!西側懸崖下的防御缺口!“漁夫”打開通道!“鷹隼”的命令!
所有的陰謀!所有的背叛!所有的致命計劃!都在這個被徹底摧毀了意志的俘虜口中,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黃搖曳的馬燈光下!
石屋內,一片死寂。
只有俘虜那崩潰的哭喊聲,老鄭痛苦的呻吟聲,以及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在回蕩。
趙鐵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桌子后面站了起來。他的動作沉穩如山,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已不再是冰冷和憤怒,而是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近乎實質的殺意風暴!他的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死死地釘在蜷縮在墻角、痛苦抽搐的老鄭身上。
阿默依舊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剛才那一聲用盡全力的嘶吼,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他看著癱軟崩潰的俘虜,看著蜷縮在地、如同死狗般的老鄭,又看向緩緩站起、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般的團長趙鐵山……
一種混雜著巨大后怕、如釋重負和冰冷的憤怒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緊繃的神經。他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站立不穩。但心底深處,一個聲音在無聲吶喊:揭穿了!終于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