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洞深處,松明火把跳躍的光焰在嶙峋的巖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兇獸在不安地蠕動。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血腥氣,還有揮之不去的、屬于地下洞穴的陰冷潮濕。阿默靠坐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壁凹陷處,肋下那道被子彈犁開的傷口已經敷上了搗爛的草藥泥,用洗凈的粗布條緊緊捆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皮肉的鈍痛。
但這皮肉之苦,遠不及藤田那張懸賞告示帶來的寒意刺骨。
一千塊大洋!活捉!三百塊!準確消息!屠村!
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燙在阿默的心頭。貨郎張有福帶來的消息,讓整個密營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戰士們的眼神掃過他時,多了更深的擔憂和一種無聲的沉重——他的命,現在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了,還綁著山下不知多少鄉親的性命。
“狗日的藤田!這是要逼死阿默兄弟,還要拉咱老百姓墊背!”李鐵一拳砸在旁邊的石筍上,震得石屑簌簌落下,他虎目圓睜,里面燃燒著無處發泄的怒火。
分區首長背對著眾人,面朝著洞口方向那片被藤蔓遮蔽、僅透入一絲慘淡天光的縫隙。他的背影如同一塊沉默的磐石,肩膀的線條繃得極緊。半晌,他才緩緩轉過身,臉上是刀刻般的凝重,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藤田這一手,狠毒!他想用老百姓的血,把我們逼出來,或者……逼得我們自己亂起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過洞內每一張憂心忡忡的臉,最后落在阿默身上,停留的時間最長。“怕嗎?”首長突然問,聲音不高。
阿默迎著那道銳利的目光,緩緩搖頭,牽扯到肋下的傷,眉頭微蹙了一下,但眼神卻異常平靜,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怕解決不了問題。藤田想用屠刀織一張網,那我們就得先他一步,織一張更大的網,把他罩在里面!”他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巖壁,“單打獨斗,被動挨打的日子,該結束了。”
“網?”保衛科長眉頭緊鎖,“你是說……”
“情報網!”阿默的聲音斬釘截鐵,在幽閉的石窟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光靠我們自己兩條腿、兩只眼,跑不過鬼子的汽車輪子,也看不過他們的望遠鏡。我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長在敵人心臟里、插在他們眼皮底下的眼睛和耳朵!”
分區首長眼中精光一閃,緩緩點頭,臉上的凝重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說得對!被動防御,只有死路一條!藤田要玩陰的,我們就比他更早布局,更深扎根!阿默,你腦子活,有那個……系統幫忙,這個網,怎么織,你心里有譜沒有?”
阿默深吸一口氣,肋下的疼痛讓他吸氣的動作有些滯澀。他閉上眼,集中精神。系統視野無聲開啟,淡藍色的光幕在意識深處展開。一張以狼洞為中心、覆蓋周邊城鎮、據點、交通線的虛擬地圖浮現出來。地圖上,代表己方力量的綠色光點稀少而集中。而代表敵方的紅色區域,如同猙獰的毒瘡,盤踞著交通樞紐和重要村鎮,輻射著觸角般的封鎖線和巡邏隊。
他需要節點。關鍵的、能接觸核心信息、又能被爭取或控制的節點。
幾個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他記憶的深潭里激起漣漪,迅速被系統捕捉、分析、標記。
“人選,有三個。”阿默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第一個,馬家堡據點偽軍警備營長,刁德貴。”
這個名字一出,保衛科長就皺起了眉頭:“刁德貴?那個有名的墻頭草?滑不留手!仗著手里有幾十號人槍,在鬼子、土匪和我們幾頭周旋,撈好處撈得腦滿腸肥!這種人,能靠得住?”
“靠不住。”阿默語氣冰冷,“但他有弱點,而且是大弱點。”系統視野里調出了關于刁德貴的分析報告:貪婪(極度渴望金錢和享受),惜命(極度畏懼死亡),以及……強烈的受辱感(對日軍底層士兵的肆意欺壓極度不滿)。
“系統收集的信息顯示,三天前,刁德貴最寵愛的小老婆去鎮上趕集,被兩個喝醉的日本兵當街調戲,衣服都撕破了,刁德貴帶人趕到,反被鬼子曹長當眾扇了幾個耳光,罵他是‘支那豬’,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阿默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刁德貴當時臉都紫了,手按在槍把上,最后還是沒敢動。回去后,砸了半個營部。”
石窟里安靜了一瞬。李鐵啐了一口:“窩囊廢!”
“窩囊,但恨意是真的。”阿默接口道,“而且,他管著馬家堡據點的日常防務和物資進出,位置關鍵。他對鬼子的恨,加上他的貪婪和怕死,就是我們可以撬動的縫隙。”他看向張有福,“有福哥,你路子熟,跟刁德貴手下的采買沾點遠親?”
張有福立刻點頭:“對!他手下那個管采買的王二麻子,論起來是我一個出了五服的表舅!那家伙也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
“好。”阿默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接觸他!不用提我們,就讓他知道,有人對刁德貴受辱的事很‘同情’,愿意交個朋友,順便……做點‘買賣’。探探刁德貴的口風,看看這口惡氣,他咽不咽得下去!錢,我們暫時給不了太多,但可以暗示,只要他愿意‘幫忙’,以后有的是大財路,還能保他一條命!”
“第二個,”阿默的指尖在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村位置點了點,“黑石峪村小學的周文遠先生。”
“周先生?”分區首長有些意外,“那位留過東洋的先生?他學問好,有骨氣,鬼子幾次想請他出山當維持會顧問,都被他嚴詞拒絕了,寧可守著那破廟改的學堂,教幾個窮孩子識字。”
“對,就是他。”阿默的語調里帶上了一絲敬意,“他有骨氣,更有我們急需的本事——精通日語,了解日本人的思維習慣。而且,”系統視野里調出周文遠過往的履歷分析,“他早年留學日本時,接觸過一些左翼學生團體,對軍國主義有清醒認識。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學生,在縣城日本人的郵電局里當差,負責電報收發。”
“郵電局?!”保衛科長眼睛一亮,“那可是鬼子的通信命脈!”
“周先生為人清高,直接拉他入伙,恐怕會適得其反。”阿默沉吟道,“但他憂國憂民,心系學生。我們可以迂回。讓婦救會的同志,以關心他生活、給學校送點筆墨紙張的名義接觸。先不談情報,只談時局,談鬼子暴行,談孩子們未來的出路……點燃他心里的火。時機成熟時,再點出:他那個在郵電局的學生,如果能幫我們留意一些‘無關緊要’的電報底稿,或許就能救很多鄉親的命。周先生是明白人,知道輕重。”
“第三個,”阿默的目光轉向一直緊張聆聽的張有福,“就是有福哥你自己。”
“我?”張有福一愣,隨即挺起胸膛,用力拍著,“阿默兄弟,你說!需要俺干啥?刀山火海俺也去!”
“你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護。”阿默看著這個樸實卻異常勇敢的貨郎,“走村串鄉,出入據點,買賣山貨藥材,沒人比你更合適傳遞消息、觀察敵情。而且,”他頓了頓,聲音壓低,“藤田要的藥材,尤其是那些西藥,只有大城鎮才有穩定貨源。鬼子控制極嚴,但只要有暴利,就有人敢鋌而走險。我需要你,利用你的渠道,摸清藤田這條隱秘的補給線!什么時候進貨?走哪條路?押運力量如何?摸清了這條線,就等于捏住了藤田的一根血管!”
張有福聽得心頭發熱,重重點頭:“俺懂!阿默兄弟你放心,俺這張臉,這擔貨,就是通行證!藤田老鬼子吃啥藥,俺都給他打聽出來!”
“好!”分區首長猛地一擊掌,眼中燃燒著希望的火苗,“三條線!刁德貴是扎在鬼子據點里的釘子!周先生是插在鬼子通信耳朵里的探針!有福兄弟就是咱們靈活機動的眼睛和腿!阿默,你這張網,織得好!”
他轉向保衛科長:“老陳,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交通員,負責與周先生和有福兄弟的單線聯絡!絕對保密!至于刁德貴那條線……”他看向阿默和張有福,“由阿默統籌,有福兄弟具體執行,務必小心!刁德貴是條毒蛇,既要利用,更要提防!”
阿默點頭,意識沉入系統。淡藍色的光幕上,三個新的檔案圖標被點亮,分別標注著“刁德貴(偽軍營長)”、“周文遠(鄉村教師)”、“張有福(貨郎)”。系統強大的分析能力開始運轉,根據已有信息,為每個人建立初步的“忠誠度評估模型”。
張有福的檔案下,忠誠度評估光柱瞬間亮起,呈現出飽滿而穩定的深綠色,數值旁邊標注著基于其過往行為和心理狀態分析得出的高可信度:“核心成員,意志堅定,動機純正(家仇國恨),風險評估:低。”
周文遠的檔案下,忠誠度光柱也亮起綠色,但顏色稍淺,旁邊標注:“潛在成員,動機傾向(家國情懷、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初步可信。需持續觀察其心理承受力及行動意愿。風險評估:中低。”
而刁德貴的檔案下,光柱呈現出一種極不穩定的、在黃綠之間劇烈跳動的狀態,旁邊是刺眼的紅色警告:“目標:刁德貴。忠誠度評估:極低且高度不穩定!核心驅動:貪婪(75%)、恐懼(20%)、仇恨(5%)。可利用其恐懼(日軍)與貪婪,但需極高強度監控與反制措施!背叛風險:極高!建議:接觸初期僅傳遞低價值或可驗證信息,建立‘投名狀’機制!”
系統冰冷的分析,將人性的復雜與危險赤裸裸地呈現在阿默眼前。他心念微動,將刁德貴檔案下的紅色警告信息,選擇性地共享給了分區首長和保衛科長。兩人腦海中接收到這直觀而冷酷的評估,臉色都更加凝重了幾分。
“果然是個喂不熟的狼崽子!”保衛科長冷哼一聲。
“再毒的蛇,拔了牙,也能當繩子用。”分區首長眼神銳利,“按系統提示辦!阿默,這網怎么織,怎么控,你心里有桿秤。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說!”
阿默正要開口,洞口負責警戒的戰士突然壓低聲音示警:“有人靠近!是趙大爺!”
洞內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松明燃燒的噼啪聲。阿默不動聲色地關閉了系統光幕。只見趙滿囤佝僂著身子,背著一捆剛砍下來的、還帶著濕氣的柴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來。他臉色依舊灰敗,眼神躲閃,尤其是在看到阿默時,那目光像是被燙了一下,迅速縮了回去,只悶聲悶氣地說:“……俺……俺看柴火不多了,去……去后山砍了點。”他把柴火放在角落,動作有些僵硬,不敢看任何人,默默地走到石窟最里面,靠著冰冷的巖壁坐下,掏出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煙霧繚繞,將他那張愁苦的臉籠罩得更加模糊。
系統無聲開啟,聲波探測如同無形的蛛網,籠罩住趙滿囤。心跳:偏快。呼吸:略顯急促。情緒波動:焦慮、恐懼。但掃描其全身,并未發現異常的通訊設備或可疑物品。阿默的目光掃過他那雙沾滿新鮮泥土和草屑的破舊布鞋鞋底,又看了看角落那捆同樣沾著濕泥的柴火,眼神若有所思。
情報網的鋪設,如同在雷區中布線,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幾天后,張有福再次冒險下山,帶回了初步接觸的結果。
“刁德貴那條線,有門兒!”張有福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絲興奮,但更多的是緊張,“俺通過王二麻子,給刁德貴捎了話,就說有朋友知道他受了委屈,替他抱不平,想交個朋友。開始那王二麻子嚇得跟什么似的,后來俺塞給他一小包上好的煙土……”他臉上露出一絲肉痛,“那家伙立馬就變了臉,拍著胸脯說包在他身上。”
“昨天,王二麻子偷偷給俺遞了信兒!”張有福的聲音壓得更低,“說刁營長……想見見這位‘仗義’的朋友!時間地點他定,就在馬家堡據點外二里地的河神廟,后天晚上,只準一個人去!他還說……”張有福咽了口唾沫,“讓帶點‘誠意’去,說最近手頭緊,皇……鬼子那邊又克扣得厲害。”
“河神廟?一個人?還要‘誠意’?”李鐵眉頭擰成了疙瘩,“這擺明了是鴻門宴!刁德貴那王八蛋,肯定是想黑吃黑,或者干脆拿人向鬼子邀功!”
“可能性很大。”阿默冷靜地分析著系統評估的高背叛風險,“但也是唯一能初步建立聯系的機會。不去,這條線就斷了。”
“我去。”阿默站起身,肋下的傷口已經結痂,動作間仍有些滯澀,但眼神銳利如鷹,“他既然要‘誠意’,就給他點‘誠意’!”
分區首長盯著阿默:“你有把握?”
“七分。”阿默沒有把話說滿,“刁德貴貪婪,更怕死。要讓他覺得,跟我們合作,比向鬼子告密更‘安全’,也更有‘錢途’。我有東西給他看。”
兩天后的夜晚,無星無月。凜冽的寒風如同鬼哭,在空曠的原野上呼嘯,卷起枯草和沙塵,抽打在臉上生疼。馬家堡據點黑黢黢的輪廓在遠處如同蹲伏的巨獸,幾點昏黃的燈光在炮樓上搖曳,像是野獸不懷好意的眼睛。
河神廟早已破敗不堪,斷壁殘垣在寒風中嗚咽。廟后的荒草叢中,影影綽綽埋伏著十幾條黑影,李鐵親自帶隊,駁殼槍的機頭大張著,冰冷的槍口對準了廟門方向,隨時準備暴起接應。
阿默獨自一人,穿著一身半舊的黑色棉襖,身形幾乎融入夜色。他步履沉穩地走到廟門前那塊殘破的石階前站定,肋下的傷疤在寒風的刺激下隱隱作痛。系統視野全開,聲波探測如同無形的觸手,向四周蔓延開去。
廟內,一個粗重的呼吸聲,帶著明顯的緊張和貪婪。廟外左側的斷墻后,兩個心跳聲,還有金屬槍械零件輕微的摩擦聲!右側的枯樹后,還有一個!刁德貴果然沒安好心!
阿默心中冷笑,面上卻毫無波瀾。他微微側身,對著廟內黑暗處,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刁營長,朋友來了。這誠意,夠不夠分量?”說著,他手一揚,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劃出一道弧線,準確地落在廟內神龕的破供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廟內粗重的呼吸聲猛地一滯,隨即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是刁德貴迫不及待地去抓那布袋。借著微弱的夜光,能看到一個穿著偽軍軍官大衣、身材微胖的身影從神龕后閃出,一把抓過布袋,入手沉甸甸的,他臉上立刻露出一絲狂喜。然而,當他借著外面透入的微光,看清布袋里倒出來的東西時,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變成了極度的驚駭!
那根本不是他預想的大洋或煙土!而是三枚冰冷、沉甸的日軍制式**手雷!**保險銷被一根細細的鐵絲巧妙地串連著!
“你……你……”刁德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將布袋連同手雷扔在供桌上,發出更大的聲響,肥胖的身體向后踉蹌幾步,臉色煞白,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王八盒子。
“刁營長別慌。”阿默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一點小小的‘土特產’,給營長壓壓驚。這玩意兒,營長肯定認得。只要營長您安安穩穩地坐那兒,別亂動,它們比您兜里的煙土還安全。”
刁德貴的手僵在槍套上,冷汗瞬間從額頭冒了出來。他當然認得!這玩意兒要是炸了,他第一個粉身碎骨!對方怎么搞到的鬼子手雷?還做了這種陰險的機關?
“至于營長您埋伏在斷墻后的兩個兄弟,還有樹后那位,”阿默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刮骨的寒風,“我勸您最好讓他們把槍收起來,手指頭離扳機遠點。這黑燈瞎火的,萬一誰手一抖,走了火,驚動了據點里的太君……或者不小心引爆了這桌上的‘土特產’……”他的話沒說完,但那冰冷的威脅意味,如同實質的刀鋒,抵在了刁德貴的咽喉上。
刁德貴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對方不僅知道他有埋伏,連人數和位置都一清二楚!這他媽到底是人是鬼?!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貪婪,他慌忙朝外面嘶聲低吼:“都……都他媽別動!把……把家伙收起來!退后!退后!”
斷墻和枯樹后傳來幾聲壓抑的騷動,隨即是槍械收回和腳步后撤的聲音。
阿默的系統視野里,那幾個代表伏兵的紅點果然開始后移,威脅等級下降。
“刁營長是聰明人。”阿默向前逼近一步,身影在破廟門口如同索命的幽靈,“鬼子當眾扇你耳光,罵你是豬的時候,可想過給你留半分面子?我們不一樣。我們敬重營長是個人物,知道營長心里憋著火。跟我們合作,營長這口惡氣,我們幫你出!你想要的大洋、煙土、甚至……更硬的靠山,以后都不是問題!”
軟硬兼施!阿默的話,如同重錘敲在刁德貴的心坎上。一邊是眼前冰冷的死亡威脅和深不見底的恐懼,一邊是對方拋出的誘人承諾和對他受辱之事的精準拿捏。刁德貴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在貪婪和恐懼之間瘋狂搖擺。
“你……你們到底要俺干啥?”刁德貴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顫音。
“很簡單。”阿默的聲音緩和下來,“營長只需要做您分內的事。馬家堡據點里的鬼子兵員調動、彈藥補給情況、巡邏路線變更……這些‘不值錢’的消息,隔三差五,托王二麻子,或者您信得過的人,在集市上,用我們約定的方式,告訴有福兄弟就行。這對營長來說,舉手之勞吧?”
刁德貴沉默了,眼珠子在黑暗中急速轉動。這要求……似乎確實不算太難?而且對方展現出的神秘和狠辣,讓他本能地感到畏懼。
“那……那俺有啥好處?”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貪婪的本性終究占了上風。
“好處?”阿默輕笑一聲,帶著一絲嘲弄,“營長您今晚能平平安安走出這河神廟,不就是最大的好處嗎?至于以后……”他手一翻,一枚在黑暗中閃爍著柔和黃光的、小小的金戒指出現在掌心,“這只是訂金。消息的價值,決定了報酬的厚度。我們,比鬼子大方得多。”
金戒指的光芒,在破廟的黑暗中如同魔鬼的誘惑,精準地擊中了刁德貴的命門。他貪婪地盯著那點金光,呼吸再次粗重起來。恐懼和貪婪,像兩條毒蛇,在他心中反復撕咬。
最終,貪婪的毒蛇,暫時纏住了恐懼。
“……好!”刁德貴猛地一咬牙,肥胖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俺……俺干了!不過,丑話說前頭,要命的買賣,俺可不做!”
“當然。”阿默收起金戒指,“合作愉快,刁營長。桌上的‘土特產’留給你防身,怎么處理,您隨意。”說完,他不再看刁德貴一眼,轉身,身影迅速融入廟外濃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刁德貴看著供桌上那三枚串在一起、冰冷刺骨的手雷,又看看阿默消失的方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后背的冷汗早已濕透了棉襖。他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如同剛從鬼門關爬回來。
廟外的荒草叢里,李鐵看著阿默毫發無損地安全返回,長長舒了一口氣,收起槍,低聲道:“成了?”
“釘子,算是釘進去了。”阿默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冷靜,“是顆毒釘,但用好了,也能扎得鬼子肉疼。”
幾天后,另一條線也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
在婦救會同志春風化雨般的接觸和引導下,鄉村教師周文遠心中的那團火被徹底點燃了。他主動提出,愿意為抗日出力!當阿默親自與他秘密會面,提出希望他那位在縣城郵電局的學生(名叫陳水生)能提供一些“過時”的、廢棄的電報底稿時,周文遠沒有太多猶豫。他深知其中風險,但更清楚這些“廢紙”可能挽救的生命。
“水生那孩子,老實本分,膽子小,但心是好的。”周文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會開導他,讓他明白,這不是背叛國家,是在救同胞!那些鬼子發來發去的電文,總有些他們自己覺得沒用了就亂丟的,我讓水生悄悄抄錄一些帶出來!”
阿默鄭重地將一套極其簡單的、基于《百家姓》順序變化的密碼本交給周文遠:“周先生,安全第一!告訴水生,只抄那些廢棄的、或者他認為最不重要的。用這個法子記下來,交給你。千萬小心!”
周文遠仔細收好密碼本,用力點了點頭。
情報如同涓涓細流,開始通過張有福這條堅韌而隱蔽的“腿”,源源不斷地匯聚到狼洞。有刁德貴那邊送來的據點布防草圖(雖然粗糙,但標注了機槍位置和彈藥庫的大致方向),有周文遠轉交的、陳水生抄錄的殘缺電文碎片(經過周文遠初步篩選,剔除大量無意義的日常通訊)。
阿默的系統,成了處理這些原始情報的核心樞紐。
石窟深處,一盞用墨水瓶改制的昏暗煤油燈下。阿默面前攤開幾張粗糙的土紙,上面是刁德貴送來的據點草圖碎片和張有福口述的據點周邊地形補充。系統視野開啟,淡藍色的光幕上,一張精細的、動態的“馬家堡據點虛擬沙盤”正在構建。系統強大的圖像處理和空間建模能力,將那些潦草的線條、模糊的標注、以及張有福描述的“據點西墻根有棵老槐樹,樹下狗洞能鉆進去個半大孩子”這樣的細節,全部整合、校準、立體化呈現出來!甚至模擬出不同時間段的哨兵視角盲區!
另一邊,周文遠轉交的、用《百家姓》密碼抄錄的殘缺電文碎片,被阿默輸入系統。系統強大的語言解析和模式識別功能啟動,開始在海量的碎片信息中進行碰撞、篩選、關聯。
“滴!”一聲輕微的提示音在阿默腦海響起。系統光幕上,幾行被高亮標出的殘缺電文被單獨提取出來:
“片山……小隊……移防……郭家鎮……三日……午前……”
“第……倉庫……增派……守衛……兩班……”
“特別……巡查……路線……變更……甲字……乙字……”
這些碎片,單獨看毫無意義。但系統將其與刁德貴提供的“據點內部換防時間表”(同樣殘缺)進行交叉比對,又與張有福觀察到的“據點外卡車活動異常增多”進行關聯分析,再結合地圖上郭家鎮的位置……
一張模糊但極具價值的動態圖景逐漸清晰:日軍片山小隊將于三日后移防郭家鎮,加強該鎮據守力量;同時,日軍加強了某處秘密倉庫的守衛;藤田可能調整了其重點巡查路線!
阿默立刻將系統分析出的關鍵信息整理成簡明報告,呈送給分區首長。首長看著這份條理清晰、指向明確的情報,眼中異彩連連,用力拍著阿默的肩膀:“好!太好了!阿默!你這系統,配上這三條線,真是如虎添翼!這情報,太及時了!”
他立刻召集干部,根據情報調整部署:對郭家鎮方向加強警戒,派出小股部隊襲擾遲滯片山小隊移防;設法摸清那個“秘密倉庫”的位置(這成了張有福的下一個重點任務);對藤田可能的巡查路線變更,提前布設地雷和伏擊點……
情報的價值,第一次如此直觀地轉化為行動的先機和主動權。狼洞里彌漫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狼洞深處,除了傷員偶爾的呻吟和哨兵輕微的腳步聲,一片沉寂。阿默盤膝坐在自己的角落,閉目養神,肋下的傷處隱隱作痛,精神也因長時間使用系統而有些疲憊。但他沒有完全放松,系統的被動聲波監測始終保持著最低功率的運行。
忽然,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窸窣聲,傳入監測范圍。聲音來源——趙滿囤休息的那個角落!
阿默倏然睜開眼,目光在黑暗中銳利如鷹。只見趙滿囤佝僂的身影,如同一個幽靈,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靠著的巖壁上挪開。他屏住呼吸,緊張地側耳傾聽了許久,確認周圍鼾聲平穩,才躡手躡腳地爬起身,動作僵硬而遲緩。他沒有走向洞口,反而朝著洞窟更深處、堆放雜物的一個黑暗縫隙摸去。
系統視野無聲聚焦。趙滿囤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呼吸壓抑得近乎窒息,情緒波動被巨大的恐懼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填滿。
他在那堆破籮筐和爛麻袋后面摸索了片刻,似乎在確認什么東西。然后,他極其小心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裹著的、巴掌大小的、沉甸甸的東西!他蹲下身,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冰冷的泥地上開始挖掘!
他要埋東西!
阿默的心猛地一沉!那破布包裹的形狀,不大不小,正好能塞下……幾根金條?或者,是更危險的東西?
趙滿囤的動作極其專注,渾然不覺在系統的“注視”下,他的一切無所遁形。他飛快地挖了個淺坑,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破布包裹放進去,然后迅速回填泥土,還用腳仔細地將表面踩實,又拖過旁邊一個破籮筐,虛虛地蓋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虛脫般,靠在冰冷的巖壁上,大口喘著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黑暗中,他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臉,似乎在擦去淚水或汗水。然后,他又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挪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蜷縮起來,一動不動,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石窟深處,恢復了死寂。只有煤油燈芯偶爾爆出微弱的噼啪聲。
阿默緩緩閉上了眼睛,但系統的警報在腦海中無聲地閃爍著紅光,忠誠度評估模塊里,趙滿囤檔案下的光柱,劇烈地波動著,顏色在渾濁的暗黃與代表極度危險的深紅之間反復跳躍。旁邊,一行新的分析文字浮現:“目標:趙滿囤。行為異常:深夜埋藏不明物品。動機分析:高度疑似受外部脅迫(75%),或隱藏重大秘密/財物(25%)。忠誠度評估:極不穩定!危險等級:高!強烈建議:立即秘密監控,查明埋藏物性質!”
冰冷的分析結果,如同巨石壓在阿默心頭。藤田的陰影,不僅僅在據點里,似乎也悄然滲透進了這片看似安全的巖洞。他肋下的傷疤,在黑暗中隱隱作痛,提醒著無處不在的危機。情報網初具雛形帶來的那絲振奮,被這深夜的鬼祟徹底沖淡,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警惕和山雨欲來的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