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潮濕,冰冷。
意識如同退潮后的海灘,緩慢而艱難地重新被感知填滿。
阿默首先感覺到的是刺骨的寒意,從身下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源源不斷地滲入他的身體,與傷口內部的灼熱疼痛形成詭異的對比。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霉味、鐵銹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有機物腐敗的惡臭,幾乎令人作嘔。耳邊是持續不斷的、單調的滴水聲,“嘀嗒…嘀嗒…”敲打在某處積水里,在這死寂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煩意亂。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內一片模糊的昏暗。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借助極遠處似乎某個柵格口透進來的、微乎其微的光線,分辨出自己正身處一個極其狹窄、骯臟的空間。頭頂是低矮的、布滿管道和蛛網的拱形頂壁,兩側是濕漉漉、黏滑的磚墻。
這里是…下水道。
記憶如同碎片般逐漸拼湊回來。病房…特務的搜查…躲入床底…特務離去后的短暫安全…然后,他知道那里絕不能久留。憑著一股驚人的求生意志和系統修復帶來的一絲絲力氣,他艱難地從床底爬出,忍著渾身散架般的劇痛,從敞開的窗戶翻出,沿著老顧之前逃離的路線,利用水管和陰影,僥幸避開了樓下那個可能還在徘徊的監視點,最終在力竭之前,找到了這個通往地下世界的、半掩著的檢修入口,滾了進來。
“呃…”他試圖移動一下,立刻被全身尤其是胸口傳來的撕裂痛楚阻止,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冷汗瞬間布滿了他的額頭。他低頭看了看胸口,簡陋的繃帶早已被血水和污泥浸透,顏色深暗,緊緊黏在傷口上。
(阿默內心:*必須…必須離開這里…去找老周…*)
老周是他們在這一片區域預設的緊急交通員,負責在極端情況下傳遞信息和轉移人員。他的聯絡點就在這片錯綜復雜的地下管網出口附近,一個偽裝成廢品回收站的小院。這是目前唯一可能將那份至關重要的伏擊計劃補充細節送出去的機會!
【系統自檢…運行中…】
【能源水平:34.1%…(因宿主劇烈活動持續消耗)…】
【核心功能模塊穩定性:71%…】
【“納米修復機器人”集群工作狀態:過載…效率降至19%…警告:修復進程受阻…】
【宿主生命體征:虛弱,失血,輕微感染風險…疼痛指數:高。】
【綜合評估:系統整體修復進度:65%…(進度放緩)…】
系統的狀態提示冰冷地呈現在腦海,證實了他身體的糟糕狀況。但他顧不上這些了。時間每過去一分鐘,根據地的危險就增加一分。
他咬緊牙關,用沒有受傷的右臂支撐起上半身,靠著冰冷的墻壁,艱難地坐了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讓他眼前一陣發黑,劇烈地喘息著。他從懷里摸索著——幸好,老顧之前塞給他的那個小小油紙包還在,里面是那份標注了初步伏擊點的布防圖。油紙防水,里面的紙張應該還沒有被污穢浸透。
他需要筆!需要將腦海中那份更詳細、更致命的補充計劃標注上去!
他記得自己翻窗時,順手將病房床頭柜上那支短短的、醫生用來記錄病情的鉛筆揣進了口袋。他顫抖著手摸向口袋,果然,那截短短的鉛筆還在!
有了紙筆,希望就在眼前!
接下來,是這段地獄般的路途。
上海的地下排水系統如同一個巨大而黑暗的迷宮,充滿了未知和危險。阿默依靠著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以及系統偶爾提供的、極其有限的【短距離環境掃描】(半徑不足五米,且時斷時續),艱難地辨認著方向。
污水在地面淺洼處流淌,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腳下是厚厚的、黏膩的淤泥,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發出“噗呲”的聲響,好幾次他都差點滑倒。黑暗中,不時有肥碩的老鼠“吱吱”叫著從他腳邊竄過,甚至大膽地試圖靠近這個虛弱的“入侵者”。頭頂的管道不時滴下冰冷腥臭的水珠,落在他脖子上,激起一陣寒顫。
他的體力迅速流逝,傷口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的神經。視線因為虛弱和發燒而開始變得模糊,耳邊除了滴水聲,開始出現嗡嗡的耳鳴。他不得不頻繁地停下來,靠在骯臟的墻壁上喘息,每一次停頓都仿佛再也無法凝聚起前進的力量。
(阿默內心:*不能停…黑風峽…落鷹坳…鄉親們…都在等著…*)根據地的畫面,戰友的面容,老顧期盼的眼神,成了支撐他一步步向前挪動的唯一信念。
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幾個世紀。他終于在前方看到了一絲不同的光亮——不是遠處柵格口那點微光,而是從一個傾斜向上的通道口傳來的、相對明亮一些的自然光,還夾雜著市井的隱約嘈雜聲。
出口快到了!老周的廢品站就在這出口附近!
希望給予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著光亮處挪去。
就在他即將接近出口時,【短距離環境掃描】突然發出了極其微弱的警示!
【警告:前方出口外側…檢測到兩個低威脅生物信號…行為模式:徘徊…】
是特務?還是普通的流浪漢?
阿默的心猛地一提!他立刻停下腳步,將自己緊緊隱藏在出口內側的陰影里,屏息凝神。他現在這個狀態,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流浪漢,也可能對他造成威脅。
他小心翼翼地探頭向外望去。出口外面是一條堆滿廢棄籮筐和破木板的死胡同盡頭,兩個穿著短褂、流里流氣的男人正蹲在胡同口抽煙閑聊,目光不時掃過胡同深處。
(阿默內心:*是幫閑…特務的眼線…*)他立刻做出了判斷。特高課肯定在附近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布下了這種外圍眼線。
硬闖肯定不行。他觀察著地形,發現出口旁邊堆疊的廢棄木箱和雜物,似乎可以形成一個視覺死角。他必須等待時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過一秒都是一種煎熬。傷口的疼痛和身體的寒冷讓他幾乎要失去意識。就在他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胡同口那邊似乎發生了點小爭執,兩個幫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向著胡同口另一側張望。
就是現在!
阿默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如同受傷的野兔般,猛地從出口竄出,以最快的速度(盡管這速度慢得可憐)撲向那堆廢棄木箱之后,將自己徹底隱藏起來,同時盡量不發出聲響。
他成功了!那兩個幫閑似乎沒有察覺。
他不敢停留,沿著墻根的陰影,憑借著對地形的記憶(之前偵查過附近),一點一點地、艱難地向著幾十米外那個掛著“周記廢品回收”破舊木牌的小院挪去。
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比剛才在下水道里漫長的跋涉還要艱難。他終于蹭到了那扇虛掩著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用肩膀無力地頂開了一條縫,擠了進去。
小院里堆滿了各種廢銅爛鐵、破舊紙張和瓶瓶罐罐,空氣中彌漫著塵埃和鐵銹的味道。一個穿著粗布衣服、背影佝僂的老人,正背對著門口,在一個破舊的工作臺前敲打著什么。
聽到動靜,老人警惕地回過頭,當看到幾乎癱倒在門口、渾身污泥血污、臉色慘白如鬼的阿默時,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光芒!
“阿默?!老天爺!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老周急忙扔下手中的工具,快步上前,想要攙扶,又怕碰到他的傷口,手足無措。
“…周…叔…快…地圖…”阿默已經虛弱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顫抖著將那個緊緊攥在手心、已經被汗水和污泥浸得濕透的油紙包塞給老周,另一只手則遞出了那截短短的鉛筆。
老周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接過油紙包和鉛筆,毫不猶豫,立刻將阿默小心地攙扶到院里一個相對干凈、堆著軟質廢紙的角落讓他靠著。
老周展開油紙包,里面那張標注著初步計劃的布防圖雖然邊緣有些濕潤,但字跡依稀可辨。他看向阿默,眼神急切。
阿默背靠著廢紙堆,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嘶啞的雜音。他閉上眼睛,集中起最后殘存的所有精神和意志力,仿佛再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川地貌之中。
(阿默內心:*黑風峽…老礦洞入口…向東…七百米…岔路口…有巨石標記…向上…小路陡峭…需繩索…崖壁平臺…寬約五丈…東西兩側…各有一處天然巨石掩體…可架設機槍…下方…峽谷最窄處…“咽喉”點位…需…至少…五十公斤…TNT…分兩組…同時引爆…)他的思維如同精確的測繪儀,將腦海中的三維地圖轉化為具體的戰術指令。
他睜開眼,目光死死盯著老周手中的地圖和鉛筆,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卻異常清晰地說道:
“…黑風峽…入口后…三里…老礦洞…岔路…地圖…沒有…向上…平臺…炸…堵死…前后…通道…”
老周的手很穩,雖然年邁,但多年的交通員生涯讓他練就了在緊急情況下快速準確記錄的本事。他按照阿默的指示,迅速在地圖上相應的位置標注出那個隱秘的礦洞岔路口,并用箭頭指向峽谷上方。
“…機槍…迫擊炮…封鎖…谷底…”
老周在崖壁平臺位置畫上兩個代表火力點的叉。
“…炸藥…埋設點…谷口…‘咽喉’…谷尾…‘蛇腰’…同時…起爆…”
老周在兩個關鍵點做上醒目的爆炸標記。
“…落鷹坳…西路…第一道防線…設在…‘鷹嘴石’…第二道…‘亂松坡’…節節…阻擊…拖延…時間…”
阿默每說出一句,臉色就蒼白一分,氣息就微弱一分,仿佛這些話是在燃燒他最后的生命能量。但他依舊堅持著,將腦海中每一個關鍵的細節,每一個可能影響戰局的要點,都清晰地口述出來。
老周筆下如飛,地圖上的空白處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和精確的標記填滿。這份原本只是標出大致伏擊方向的地圖,此刻變成了一份極其詳盡、具備高度可操作性的具體戰術執行方案!
當最后一個字說完,阿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身體徹底軟了下去,眼神開始渙散,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老周迅速將地圖再次用油紙包好,用蠟封緊,鄭重地塞進貼身內衣口袋里藏好。他看著奄奄一息的阿默,老眼里充滿了焦急和不忍。
“阿默!撐住!我馬上安排人送你去更安全的地方!”老周急切地說道。
阿默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默內心:*不…別管我…送…情報…快走…*)
老周明白了他的意思。情報重于一切,重于個人的生死。
他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好!我立刻就走!你…你自己千萬小心!我會盡快讓人來接應你!”
說完,老周最后看了阿默一眼,毅然決然地轉身,迅速從小院另一個極其隱蔽的后門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小巷之中。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份用生命換來的、沉甸甸的情報,送出去!
小院里,只剩下阿默一個人,背靠著冰冷的廢紙堆,蜷縮在陰影里。身體的溫度似乎在一點點流失,意識再次開始模糊地向著黑暗的深淵滑落。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腦海中最后閃過的,是黑風峽兩側山崖巨石轟然落下、鬼子驚慌失措的畫面…
【系統修復進度:66%…】
【能源水平低下…進入…節能…模式…】
黑暗,再次溫柔而強制地籠罩了他。但這一次,在那無邊的黑暗盡頭,似乎隱約看到了一線微弱的、代表著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