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黑暗與冰冷并未持續永恒。

或許只是幾秒，或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阿默殘存的意識如同沉入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的微光，在即將徹底湮滅于無邊壓力與死寂的前一刻，被一股蠻橫而冰冷的能量強行拉扯，重新浮上了那片混沌而痛苦的感知層面。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像是被揉皺的紙團，在系統的拉扯下艱難舒展，每一次舒展都伴隨著神經末梢傳來的細碎刺痛，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扎刺著靈魂。

【緊急修復程序…強制維持…能量水平：11%…】

【神經阻斷劑微量釋放…痛覺感知壓制至15%…】

【熱成像視覺模塊重新連接…分辨率降至最低…】

系統的提示音比之前更加微弱，夾雜著更多的電流雜音，仿佛隨時都會中斷。但那片由色塊組成的、晃動不休的熱成像世界，再次成為了阿默感知外界的唯一窗口。劇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轟鳴，但已被大幅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源自生命本源正在流逝的冰冷與虛弱——那是血液不斷流失后，身體核心溫度一點點下降的真實體感，像是有無數片雪花在體內堆積，從四肢百骸向著心臟蔓延。他依舊無法動彈，甚至連轉動眼球都做不到，只能被動地“看”著這場由他親手點燃、卻幾乎將他焚毀的死亡之劇，如何走向終幕。

他的“視野”中心，是老顧那張焦急萬分的、流淌著汗與血的臉龐。老顧的橘紅色光團正緊緊貼著他冰冷的軀體，一雙散發著較高熱量（因焦急和動作）的手，正顫抖卻用力地按壓在他后背那可怕的傷口上。溫熱的液體（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在熱成像中留下轉瞬即逝的暖色斑點，如同融化的雪滴落在凍土上，短暫停留后便消失無蹤。

（老顧內心：撐住！阿默！好孩子，你一定要撐住！壓迫止血…對，壓迫！再用力點，血就能止住了…衛生員！衛生員在哪？！媽的！這群兔崽子怎么還沒到！）老顧的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肩膀的槍傷，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那傷口還在滲血，繃帶早已被染紅，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一動就是鉆心的疼。但他完全顧不上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下這具逐漸變冷的身體上。他經歷過無數生死場面，看著戰友倒下、看著同志犧牲，早已練就了一副看似堅硬的心腸，可此刻，看著阿默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感受著手下生命的熱度正在一點點流失，一種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擊垮。阿默不僅僅是他看重的年輕同志，更是在槍口下用身體護住自己的人！這份沉甸甸的情誼和犧牲，像山一樣壓在他的心頭，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阿默真的走了，他該如何向組織交代，又該如何面對自己——是他帶著阿默來的這場茶樓之約，也是他沒能護住這個孩子。

“顧先生！必須立刻撤離！鬼子的大隊人馬隨時可能到！”旁邊一個藍色的、動作干練的光團（地下黨同志，代號“青竹”）急促地低吼，一邊警惕地舉槍環顧四周狼藉的戰場。他的手指緊扣扳機，眼神銳利如鷹，掃過每一個可能藏有敵人的角落。茶樓內的槍聲已基本停歇，只剩下零星的補槍聲和傷員痛苦的呻吟，那些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灼熱的刺痛感。

“不行！不能丟下他！抬也要把他抬走！”老顧低吼道，聲音嘶啞卻異常堅決。他試圖將阿默的手臂架到自己未受傷的肩膀上，可阿默的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剛架起來一點就又要滑落。老顧咬著牙，用盡全力穩住身體，額頭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混合著汗水和血水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阿默的衣領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警告：檢測到高能量聚焦…方向：二樓東南角…原狙擊點附近…】

【威脅類型：光學瞄準具反射熱源…疑似步槍…能量強度：中等…但精準度極高…】

就在老顧試圖移動阿默的剎那，系統那冰冷而急促的警告，如同冰錐般刺入阿默混沌的意識！那警告聲不再是之前的機械提示，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急促感，像是在拼命敲響警鐘。雖然熱成像分辨率極低，畫面滿是模糊的色塊，但他“看到”了——在原本那個被火力覆蓋過的狙擊點附近的殘破陰影里，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與環境冷色融為一體的低熱量光團，竟然再次活動起來！那光團的輪廓細長，顯然是一個人蜷縮在那里，而在他手中，一支長管狀物體的前端，正凝聚起一個細微卻致命的聚焦熱源點——是那個狙擊手！他竟然沒死！剛才的火力覆蓋沒能徹底解決他，還是說…是另一個潛伏的接替者？！

阿默的意識瞬間緊繃，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那個方向。他能“感覺”到那支步槍的槍管正在緩慢移動，槍口的熱源點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點點調整著角度，而那致命的方向，赫然是——正背對著那個方向、全力試圖攙扶起阿默的老顧的后心！

“呃…”阿默的喉嚨里發出一個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被血沫堵塞的氣音。那聲音像是破風箱在拉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想警告，想嘶吼，想伸出手推開老顧！可他的喉嚨像是被凝固的血塊堵住，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他的四肢像是被灌了鉛，連手指都無法動彈一下。全身的神經如同被徹底斬斷，只剩下意識在瘋狂地吶喊，卻無法撼動現實分毫。那種極致的無力感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甚至超越了他自身瀕死的痛苦——他剛剛才從鬼門關爬回來一點，難道就要看著自己用生命保護的人，死在同一把槍下？

而幾乎是同時，正在狼狽逃向樓梯口的李司令，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他的褲腿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滲著血，每跑一步都踉蹌一下，像是隨時都會摔倒。他在拼命躲閃刀疤強追殺的空隙，猛地回頭瞥了一眼——不是為了看刀疤強離自己多近，而是下意識地想確認身后的混亂是否能為自己爭取逃跑時間。可就是這一眼，他那因極度恐懼和瘋狂而亮度極高的光團，瞬間捕捉到了老顧正試圖救助阿默的背影，以及——更遠處，那個陰影中重新亮起的、代表著死亡機會的微弱熱源！

李司令的臉上，猛地掠過一絲極其惡毒、混合著絕望與殘忍算計的獰笑！那笑容扭曲而猙獰，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這是一個機會！一個不僅能擺脫追擊，還能除掉老顧這個心腹大患，甚至可能…奪回布防圖或者確認阿默死亡的機會！他心里清楚，老顧是地下黨的核心人物，只要老顧死了，地下黨在這一帶的聯絡網至少會癱瘓一半；而阿默如果也死了，那卷至關重要的布防圖，說不定就會落在混亂中，到時候他還有機會搶回來，獻給日本人邀功請賞！

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沒有轉身反擊正在瘋狂追砍的刀疤強，也沒有去尋找掩體躲避可能的子彈，而是突然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對著二樓那個陰影的角落，再次做出了一個極其隱蔽、卻更加急促和明確的手勢——那不是求救時的揮手，而是一個快到幾乎看不清的、向下劈砍的動作，配合著嘴角無聲的開合，傳遞出的信號只有一個：攻擊！攻擊老顧！

（李司令內心：打！打死他！顧XX！還有那個該死的“佐藤”！一起死！都給我陪葬！）他已經徹底瘋了，從刀疤強追著他砍的那一刻起，從他看到自己的手下一個個倒下的那一刻起，他的理智就已經被恐懼和怨恨吞噬。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著逃出去，也不在乎日本人會不會怪罪他，他只想要看到那些讓他痛苦、讓他恐懼的人，都和他一起墜入地獄！哪怕用最后一點價值，指揮暗處的冷槍清除障礙，他也覺得值！

這個手勢，快如閃電，在混亂的戰場上幾乎無人注意。刀疤強滿腦子都是砍死李司令的念頭，根本沒功夫看他的小動作；軍統的人在清理戰場，注意力都在地上的尸體和可能藏人的角落；地下黨的同志在掩護老顧，眼神緊盯著樓梯口和門口的方向。但卻被擁有熱成像視角、且全部注意力都被死亡威脅所吸引的阿默，“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到”李司令做出手勢時，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產生的、短暫的熱量波動，能“看到”他嘴角那抹惡毒的笑容，在熱成像中呈現出面部肌肉的細微變化。

“老顧！！！”

這一次，那撕心裂肺的警告不再是無聲的吶喊！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不甘與憤怒，竟然沖破了系統的神經阻斷和身體的極限——那是對戰友的牽掛，是對敵人的憎恨，是對死亡的不甘，是所有情緒凝聚成的最后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讓阿默的喉嚨劇烈震動，沖破了血沫的堵塞，發出了一個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聞的、蘊含著無盡驚恐與絕望的嘶吼！伴隨著這聲嘶吼，還有一股滾燙的鮮血再次從他口中涌出，濺在老顧的手背上，帶著體溫的熱度讓老顧渾身一震。

老顧正全力試圖扶起阿默，聽到這微弱卻驚心動魄的呼喊，猛地一愣！他太熟悉阿默的聲音了，哪怕這聲音沙啞得變了調，哪怕這聲音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消失，他也一下子就聽了出來。這聲呼喊里的驚恐和急切，讓他的心臟瞬間揪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想回頭，想看看阿默到底在警告什么，可身體剛動了一下，就感到一股沉重的、溫熱的身體猛地再次撲到了他的身上！

是阿默！

在那最后的、超越意志極限的瞬間，阿默不知從哪里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或許是腎上腺素的最后一次瘋狂分泌，或許是系統在徹底休眠前的最后一次能量輸送，或許只是純粹的意志在支撐。他竟然用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軀體，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向著老顧的方向傾斜、撲壓！那動作算不上迅速，甚至有些笨拙，卻精準地擋在了老顧的后心與那致命的槍口之間！

“呃啊——！”

子彈巨大的動能帶著兩人一起摔倒在地。阿默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便徹底軟了下去，再無任何聲息。子彈從他的前胸穿透而出，帶出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濺了老顧滿頭滿臉，溫熱的液體順著老顧的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在寂靜的茶樓里顯得格外清晰。

（老顧內心：不——！！！）巨大的震驚和悲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老顧！他抱著阿默徹底軟倒的身體，能清晰地感受到阿默身體的重量，感受到那股溫熱的血液不斷從新的傷口涌出，浸濕了他的衣服，也浸濕了他的心臟。他低頭看著阿默胸前那個猙獰的傷口，看著鮮血不斷從傷口里流淌出來，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大腦一片空白。第二次！阿默第二次為他擋住了致命的子彈！第一次是在茶樓大堂中央，子彈打在了阿默的后背；這一次是在他試圖救人的時候，子彈穿透了阿默的前胸！他甚至能想象到子彈進入阿默身體時的場景，能感受到那股奪走生命的力量，是多么殘忍、多么無情！他的手顫抖著，想去捂住阿默的傷口，可剛碰到，就被滾燙的鮮血燙得縮回了手——那是阿默最后的體溫，正在隨著血液的流失而一點點消散。

而與此同時，李司令看到狙擊手再次開火，臉上那惡毒的獰笑剛剛浮現，卻瞬間僵住！因為他清晰地看到，倒下的不是老顧，而是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佐藤”！老顧雖然被撞倒在地，但很快就撐起了身體，顯然沒有被命中要害！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憤怒——為什么？為什么每次都有人替老顧擋槍？為什么這個“佐藤”就是死不了？

“廢物！”李司令內心瘋狂咒罵，眼神死死地盯著那個陰影角落，仿佛要將里面的狙擊手生吞活剝。但此刻他已無暇他顧，刀疤強那燃燒著復仇火焰的大刀已經再次劈到眼前！刀鋒帶著呼嘯的風聲，映出李司令驚恐的臉。他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繼續向下逃竄，甚至不惜從一個日軍尸體上踩過，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

“狗日的！還有冷槍！”刀疤強也聽到了槍聲，看到了阿默和老顧倒下的一幕。他原本以為阿默已經沒救了，可看到阿默為了救老顧再次中槍，心中的怒火更是如同澆了油一般，燒得更加旺盛。他怒吼著，手中的鬼頭大刀揮舞得更快，每一刀都帶著劈山裂石的力量，追在李司令身后，恨不得立刻將他砍成肉醬。他的腦海里再次浮現出蘇州清鄉時的場景——阿姐倒在血泊里，小豆子被日軍活活打死，鄉親們的慘叫聲不絕于耳。這些畫面如同最鋒利的刀，不斷切割著他的神經，讓他的憤怒越來越強烈，也讓他的動作越來越瘋狂。

“東南角！干掉那個狙擊手！”老顧抱著阿默，目眥欲裂，發出泣血般的嘶吼！他的聲音不再嘶啞，而是帶著一種破音的尖銳，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哀嚎。他心中的悲痛已經徹底化為了滔天的怒火，那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將那個狙擊手撕碎！他看著阿默毫無聲息的臉，看著那雙曾經充滿活力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水，一起滴落在阿默的臉上。

無需他多言，附近的地下黨同志和軍統人員早已調轉槍口。青竹第一個舉起槍，對著東南角的陰影扣動了扳機，子彈帶著呼嘯聲射了過去；兩名軍統隊員也迅速反應過來，端起沖鋒槍，對著那個方向進行火力壓制。更加狂暴的火力瞬間再次覆蓋了那個角落，子彈如同暴雨般傾瀉而去，打在墻壁上、柱子上，木屑和磚石碎片飛濺，將那片區域徹底打成了篩子。那個微弱的熱源光團在密集的彈雨中閃爍了幾下，像是風中殘燭般搖曳了片刻，便徹底熄滅、消散，再也沒有任何動靜——這一次，那個狙擊手終于死透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從阿默預警到中槍倒地，不過短短兩三秒的時間。可就是這兩三秒，卻像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每一個瞬間都充滿了生死的較量，充滿了絕望與抗爭。

茶樓內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血腥味無聲地蔓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顧和他懷中的阿默。軍統的人放下了槍，臉上帶著復雜的表情——他們和阿默算不上熟悉，甚至一開始還對阿默的身份有所懷疑，可此刻看到阿默兩次舍身救人，心中只剩下敬佩和惋惜；地下黨的同志紅著眼眶，握緊了拳頭，他們知道阿默是為了保護老顧、為了完成任務才犧牲的，這份犧牲，沉重得讓他們無法呼吸。

老顧顫抖著手，探向阿默的頸動脈。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指尖冰涼，碰到阿默頸部皮膚的那一刻，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感受到那冰冷的、毫無動靜的觸感。

指尖一片冰冷。

毫無動靜。

沒有脈搏的跳動，沒有血液的流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像是在觸摸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警告：宿主生命體征持續急劇下降…心率：0…血壓：0…】

【心臟驟停…啟動心肺復蘇模擬提示…按壓頻率：100-120次/分鐘…】

【強制啟動最后應急方案…注射最后儲備腎上腺素及強心劑…注射位置：心臟附近…】

【能量水平：3%…即將進入完全休眠…修…復…程序…終止…】

系統的最后提示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帶著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像是在做最后的掙扎，隨即徹底沉寂下去。那冰冷的機械音消失后，阿默的意識徹底失去了支撐，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開始向著無邊的黑暗墜落。

阿默的“視野”徹底暗了下去，最后映入那一片混沌感知的，是老顧那絕望而悲痛欲絕的臉——老顧的嘴唇在不停顫抖，似乎在說著什么，可阿默已經聽不見了；老顧的眼淚不斷滴落在他的臉上，帶著溫熱的溫度，可他已經感受不到了。他還“看到”自己那正迅速失去最后溫度、變得與周圍環境一樣冰冷的軀體，在熱成像中，他的光團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縮小，最終與周圍的冷色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冰冷的地面…

黑暗徹底籠罩下來，這一次，沒有系統的拉扯，沒有意識的掙扎，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如同永恒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