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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銅魚之秘(下)

禁閉室的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隔絕了外面清冷的夜氣和遠處營區模糊的嘈雜。門內,只有一盞掛在低矮房梁上的油燈,火苗被門板帶起的風驚擾,不安分地跳躍著,在粗糙的土坯墻上投下巨大、扭曲、搖曳不止的陰影。光與影的邊界在老鄭身上切割、流動,他垂著頭,雙手被反銬在背后那把沉重的榆木椅子椅背上,整個人像一尊被驟然抽離了魂魄的泥塑,凝固在跳躍的昏黃里。油燈燃燒的細微噼啪聲,成了這逼仄空間里唯一活著的聲響。

阿默、團長,還有兩名神色肅殺、挎著盒子炮的警衛員,像四塊沉默的巖石,圍在老鄭面前。空氣沉甸甸的,帶著土腥味和鐵銹味,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每一次油燈的跳躍,都像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團長向前邁了一步,軍靴踏在夯實的泥地上,聲音并不響亮,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每一個字都裹著沉甸甸的失望和灼燒的怒火:“老鄭,抬起頭來!”

老鄭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仿佛被這聲音燙到。他極其緩慢地、抗拒地抬起了頭。昏黃的光線終于照清了他的臉。那張往日里精明干練、甚至帶著幾分儒雅書卷氣的臉孔,此刻被一層灰敗的死氣籠罩著。眼窩深陷下去,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哆嗦著。他的眼神渾濁、渙散,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不敢與團長那雙噴著火、卻又深藏著痛楚的眼睛對視,只茫然地落在團長胸前那枚磨得發亮的銅扣上。

“說話!”團長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記鞭子抽在凝固的空氣里,“‘鷹隼’是誰?上海那邊,你們到底滲透了多少人進去?‘毒蛇’又是哪個?說!”

老鄭的喉嚨里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咕噥,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掙扎。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更加渙散,仿佛靈魂正一點點從這具軀殼里抽離。他啞著嗓子,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團長……我……我對不住你……”這聲“對不住”帶著濃重的哭腔,仿佛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頭又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埋進胸口,只留下一個花白、凌亂的頭頂對著審訊者們。

“對不住?”團長猛地一拳砸在旁邊一張充當桌子的破舊彈藥箱上,“砰”的一聲巨響,箱子上一個豁口的搪瓷缸被震得跳了起來,又“哐啷”一聲倒扣在箱面上,發出刺耳的噪音。“老鄭!當年在婁山關,鬼子那挺重機槍的火舌舔著咱們后背!是你!是你把我從死人堆里拖出來的!背上那道疤,是你替我挨的刺刀!那時候,你他娘的骨頭不是鐵打的嗎?!你的血性呢?喂了狗了?!”團長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瞪得血紅,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帶著血沫子般的憤怒和錐心刺骨的痛,“就為了鬼子那點骯臟勾當,你把咱們流的血、咱們兄弟的命,全忘了?!把根據地幾萬鄉親的命,全賣了?!”

這番話如同沉重的鐵錘,一下下砸在老鄭的心上。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風中的枯葉。被銬住的雙手在椅背后面瘋狂地扭動、拉扯,粗糙的木刺扎進皮肉也渾然不覺,鐵銬與木頭摩擦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渾濁的淚水沖刷著臉上的污垢,留下幾道滑稽又悲哀的痕跡,眼神里充滿了無法承受的痛苦和掙扎:“我沒忘!團長!我……我……”他大口喘著氣,像條被拋上岸的魚,“我……身不由己啊!他們……他們攥著我的命門……攥著我一家老小的命啊!”他嘶吼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恐懼,“‘鷹隼’……‘鷹隼’他……他不是人!他是鬼!是催命的閻王!你們斗不過他的!誰也斗不過!”吼完最后一句,他像是徹底脫力,整個人癱軟下去,只有手腕被銬住的地方勒出深紅的印痕,身體篩糠般地抖著,只剩下粗重混亂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嗚咽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

團長死死地盯著老鄭那副徹底崩潰、涕淚交流、被巨大恐懼吞噬的狼狽模樣,胸膛劇烈起伏,牙關緊咬,下頜的線條繃得像塊生鐵。憤怒、痛心、還有一絲面對昔日生死兄弟如此不堪的復雜情緒,在他臉上交織、沖撞。他猛地一揮手,像要揮開眼前這令人窒息的景象,聲音因極度的壓抑而微微發顫:“把他給我看好!沒我的命令,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進來!”命令斬釘截鐵。

兩名警衛員“啪”地一個立正,眼神銳利如鷹,身體繃得筆直,無聲地傳達著鐵的命令。

團長不再看老鄭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沉重的軍靴踏在泥地上,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聲響。走到門口,他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地拋下一句:“阿默,跟我來。”

阿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老鄭那張被絕望和恐懼扭曲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張涕淚橫流、寫滿了“身不由己”的臉,在搖曳的油燈下顯得格外丑陋和脆弱。身不由己?攥著命門?阿默的心像被浸在冰水里,沒有半分同情,只有更深的寒意和警惕。他清晰地記得,就是這個人,差點讓整個獨立團落入日寇的絞索,讓無數戰士的血白流!他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轉身,快步跟上團長高大的背影。

門在他們身后再次沉重地關上,將那絕望的嗚咽和油燈的昏黃徹底隔絕。門外清冷的夜氣撲面而來,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氣息和泥土的微腥,讓阿默因室內壓抑而有些發悶的頭腦為之一清。月光清冷如水,潑灑在寂靜的營地上,給簡陋的土坯房、堆放的物資和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都鍍上了一層銀白。

團長沒有走向團部,而是帶著阿默徑直走向旁邊一間作為臨時倉庫的小土屋。這里存放著一些繳獲的零星物資和待處理的個人物品。他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推門進去。一股混合著塵土、舊布和輕微霉味的氣息涌出。他走到屋子角落,那里放著一個用繳獲的日軍帆布包改成的包裹,上面用粉筆潦草地寫著“鄭”字。

團長彎腰,拎起那個略顯沉重的包裹,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感。他解開系繩,粗暴地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旁邊一張鋪著舊麻袋的條凳上。

“嘩啦”一聲。幾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軍裝,一雙磨薄了底的布鞋,一個癟了的水壺,幾本卷了邊的舊書,幾支用得只剩一小截的鉛筆……還有一枚黃銅色的物件,在雜物堆中格外顯眼——正是老鄭常年掛在腰間、視若珍寶的那枚魚形吊墜!

團長一把將那枚銅魚吊墜抓在手里。入手沉甸甸的,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銅魚造型古樸,魚鱗被摩挲得光滑發亮,魚眼處似乎鑲嵌著一點極細微的深色物質,在昏暗的倉庫里看不真切。魚尾處有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小環扣。

“就是這鬼東西!”團長低吼一聲,聲音里充滿了厭惡和憤怒,仿佛握著的不是銅塊,而是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老子瞎了眼!讓這玩意兒在他腰上晃了幾年!還當他念舊,是什么傳家寶!呸!”他狠狠地將銅魚往條凳上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銅魚在麻袋上彈跳了一下。

“阿默!”團長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地看向阿默,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你說這鬼東西里面有蹊蹺?你來!把它給我拆開!仔仔細細地拆!我倒要看看,這王八蛋的腸子到底有多黑!把他藏在里面的所有腌臜,都給我掏出來!”

阿默沒有遲疑,上前一步,從條凳上小心地拿起那枚銅魚吊墜。入手的分量比預想的要沉,冰冷的觸感沿著指尖蔓延。油燈的光線太暗,他果斷地低聲呼喚:“系統,啟動高解析度掃描,目標:銅魚吊墜,重點探測內部結構和異常連接點。”

【指令確認。掃描啟動。】

視野中,淡藍色的網格線瞬間覆蓋了手中的銅魚吊墜,它立刻在阿默的“眼中”變得透明起來。復雜的內部結構如同精密的機械圖紙般層層展開。魚腹的位置,清晰地顯露出一個中空的腔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細如發絲的金屬線圈、幾片微小的晶體片,還有幾個芝麻粒大小的銀白色焊點。而在魚尾那個極其隱蔽的環扣內側,系統用醒目的紅色光圈標注出一個微型的卡榫結構,旁邊標注著【物理鎖定點】。更讓阿默心頭一凜的是,在魚頭靠近眼睛的位置,掃描顯示出一個極其微小的獨立空腔,里面似乎藏著一個極薄的不規則片狀物。

“團長,東西在里面。”阿默的聲音冷靜而肯定,他拿起旁邊一把繳獲的、極其精巧的日軍多用工具刀(上面還刻著櫻花標記),從中挑出一根比繡花針略粗、尖端帶有微小彎鉤的探針,“魚尾這里是鎖扣,得先從這里打開。”

阿默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穩穩捏住冰涼的銅魚身體,右手捏著那根纖細的探針。在系統提供的放大視角和精確引導下,探針的尖端如同擁有了生命,精準地探入魚尾環扣內側那個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微小凹陷里。他手腕極其穩定地施加了一個巧妙的旋轉力。

“嗒。”

一聲輕微得幾乎被心跳蓋過的機括彈開聲響起。

阿默立刻放下探針,改用工具刀里更細小的平口螺絲刀尖端,小心翼翼地插入魚尾和魚身之間那道原本嚴絲合縫的縫隙。輕輕一撬。

魚尾部分,大約占整條銅魚三分之一長度的一小截,應聲脫離了主體。斷口處并非平滑,而是呈現出極其精密、互相咬合的微型榫卯結構,設計之巧妙,遠超尋常工匠手藝。

一個黝黑、狹長的內部空間暴露出來。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絕緣漆、金屬和一絲難以形容的陳舊紙張的特殊氣味,幽幽地飄散出來。

阿默湊近油燈,將魚身傾斜。燈光照亮了內腔。里面緊密地塞滿了細如蛛絲的漆包銅線,纏繞在幾個微型的陶瓷骨架上,構成微型線圈。幾片米粒大小的、閃著金屬光澤的晶體片(系統標注為【石英諧振器】和【調制解調元件】)被精密地焊接在更細的銅質基板上。還有幾個芝麻粒大小的圓柱體(【微型電容器】)。整個結構精密、脆弱,卻又透著一股冰冷的技術感,絕非根據地乃至普通城市匠人能制作的物件。這分明是一個高度微型化的無線電發報機核心部件!

“果然是發報機!鬼子特高課的手筆!”團長湊近一看,濃眉緊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捏得死緊。一想到幾年間,無數機密情報,包括那些犧牲同志用生命換來的信息,很可能就通過這枚小小的銅魚,源源不斷地流向了敵人,他的怒火就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盡。

阿默的注意力卻并未完全被這精密的發報機部件吸引。系統的掃描視野里,魚頭位置那個獨立的微型空腔,在燈光下依舊顯得幽深。他用工具刀里更細的一根尖鑷子,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脆弱的線圈和元件,伸向魚頭的方向。鑷子尖端在空腔入口處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

【警告:探測到非金屬薄片狀物體,疑似紙質,結構脆弱。建議使用負壓吸取或最小接觸面提取。】

系統提示及時彈出。

阿默收回鑷子,目光在條凳上的雜物堆里快速掃過。他拿起一支只剩下小半截的鉛筆,用小刀極其小心地削下一小片薄薄的、帶著些微韌性的木屑,大小剛好能覆蓋鑷子尖端的接觸面。他用鑷子尖端沾了點口水(倉庫里找不到更好的粘合劑),極其輕柔地將那片木屑粘在鑷子尖端,形成一個微小的緩沖墊。然后,再次屏住呼吸,將改裝過的鑷子尖端,如同進行最精密的眼科手術般,緩緩探入魚頭那個狹小的空腔入口。

一次…兩次…輕微的調整角度…

終于,鑷子尖端觸碰到了里面的物體。他手腕保持絕對穩定,施加一個極其輕微、均勻的回拉力。

一個比小指甲蓋還要小一圈、微微泛黃卷曲的薄片,被緩緩地從那黑暗的藏匿處拖拽了出來。它薄如蟬翼,邊緣有些不規則的毛刺,顯然是從更大的紙張上撕下或裁剪下來的。

阿默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片薄如蟬翼的微黃紙片放在條凳上相對干凈的一塊麻袋布上。然后,迅速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那個繳獲的、只有半個巴掌大的日制放大鏡,湊到油燈下,將光聚焦在紙片上。

團長也立刻湊近,兩人頭幾乎抵在一起,呼吸都放輕了。

放大鏡的圓形視野里,模糊的影像漸漸清晰。那是一張極其微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并肩站著兩個人,背景是幾根高大的石柱和一個模糊但輪廓清晰的尖頂拱門。

左邊的人,穿著當時上海灘中產階級常見的灰色長衫,戴著一頂深色禮帽,帽檐壓得有些低,但那張臉——正是年輕了幾歲、眼神中少了些后來的陰鷙、卻已透著一股刻意低調的謹慎的老鄭!他的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在阿默此刻看來,充滿了虛偽和算計。

而右邊的人……阿默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人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裝,身姿挺拔,臉上戴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不大,卻銳利如鷹隼,微微瞇著,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掌控一切的冷漠。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勾勒出堅毅而冷酷的線條。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與老鄭截然不同的、屬于上位者的冷硬氣場。即使在這張微縮得幾乎失真的照片上,那種陰鷙的氣息也撲面而來!

阿默握著放大鏡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副金絲眼鏡上,然后猛地移向照片的背景——那幾根高大的石柱,那個哥特式的尖頂拱門!這輪廓……這風格……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絕不會認錯!那個地方,那個他親眼目睹神父倒在血泊中的地方!

“教堂……”阿默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震驚和滔天的憤怒,“劉神父……犧牲的那個教堂!上海!HK區!圣尼古拉斯堂!”每一個地名都像淬了火的刀子,從他齒縫里迸出來。

團長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他猛地一把奪過阿默手中的放大鏡,親自湊上去,死死盯住照片上那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又反復確認那教堂的背景。濃重的殺氣如同實質般從他魁梧的身軀里彌漫開來,整個小倉庫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度。

“系統!”阿默在心中怒吼,“啟動面部特征捕捉!對比日軍特高課已知高級軍官資料庫!給我找出這個戴眼鏡的雜種!”

【指令確認。面部特征捕捉中……】

視野里,金絲眼鏡男子的臉部被紅色方框精準框定。無數細微的光點在他面部掃描游走,勾勒出精確的骨骼輪廓、五官比例、眼鏡形狀等關鍵特征點。

【特征點捕捉完成。正在接入離線資料庫……比對中……】

【比對完成。匹配度:98.7%】

【目標身份:松井一郎(Matsui Ichiro)】

【職務:大日本帝國陸軍參謀本部特高課(Tokumu Kikan)上海支部負責人】

【軍銜:中佐】

【代號確認:鷹隼(Taka)】

【備注:此人為特高課資深情報專家,手段冷酷,擅長策反、滲透及建立深層情報網絡,被視為上海地區我方地下工作最危險的敵人之一。其直接策劃并指揮了針對我方多個地下組織的破壞行動。】

冰冷的文字信息如同鐵水,澆鑄在阿默燃燒著怒火的心上。松井一郎!鷹隼!那個在幕后操控王裁縫、操控老鄭、殺害劉神父、將無數同志送入地獄的元兇!他的真面目,竟然以這種方式,藏匿在老鄭貼身佩戴的銅魚吊墜里,在根據地潛伏了這么多年!

“松井一郎……鷹隼……”阿默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和代號,聲音冰冷刺骨,每一個音節都凝聚著刻骨的仇恨,“就是他!上海地下組織血案的元兇!劉神父……也是死在他的命令之下!”最后一句,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眼前仿佛又閃過神父倒下的身影和滿地的鮮血。

“好!好一個‘鷹隼’!”團長怒極反笑,笑聲卻比寒冬的山風更冷,飽含著滔天的怒火和凜冽的殺意,“藏得真深!爪子伸得真長!從上海灘,伸到咱們這山溝溝里來了!”他猛地一拍條凳,震得上面的雜物跳了起來,“把這銅魚,還有這鬼照片,都給我收好!這是鐵證!走!再去會會那個‘身不由己’的老鄭!”

團長如同一座壓抑著即將噴發巖漿的火山,抓起條凳上拆解開的銅魚部件和那張致命的微型照片,轉身就往外沖,厚重的門簾被他帶起的風卷得高高揚起。阿默迅速將拆開的銅魚發報部件和那張小小的照片用一塊干凈的布包好,貼身收進懷里,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胸膛,仿佛一塊燃燒的烙鐵。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濤,眼神變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快步跟上。

禁閉室的門再次被猛地推開。里面的景象讓兩人都微微一怔。

油燈的火苗依舊在不安地跳動。老鄭還是被銬在椅子上,但整個人似乎徹底垮了,像一灘被抽掉了骨頭的爛泥。他頭歪在一邊,抵著冰冷的土坯墻,花白的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臉上淚痕和鼻涕干涸的痕跡交錯,嘴唇無意識地哆嗦著,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眼神完全失去了焦點,空洞地望著屋頂某個不存在的點,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茫然,仿佛靈魂已經被剛才的崩潰徹底撕碎。警衛員警惕地站在一旁,看到團長進來,無聲地搖了搖頭,示意老鄭一直處于這種恍惚的狀態。

團長走到老鄭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將油燈的光完全遮擋,巨大的陰影將老鄭徹底籠罩。他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那塊包著銅魚部件和照片的布包,“啪”的一聲,重重地拍在老鄭面前的地上。布包散開一角,露出里面拆解的精密元件和那張微縮照片的一角。

這聲音如同驚雷,在老鄭混沌的世界里炸開。他渾身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目光如同生銹的機器,極其艱難、一點點地轉動,最終聚焦在地上那個散開的布包上。當他的視線觸及到那些熟悉的發報機零件,尤其是看到那張微微泛黃、露出一角的照片時——

“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老鄭喉嚨里爆發出來!這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厲鬼!他整個人像被通了高壓電,瘋狂地扭動起來,被銬在椅背上的雙手死命地拉扯、掙扎,手腕瞬間被粗糙的鐵銬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鐵銹和木頭。椅子被他劇烈的動作帶得“哐當哐當”猛烈搖晃,幾乎要散架。

“不!不!別過來!別找我!”他語無倫次地嘶吼著,涕淚再次洶涌而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照片,充滿了徹底的崩潰和無法言喻的驚怖,“不是我!不是我!是鷹隼!是松井太君逼我的!是他逼我的!”他瘋狂地搖頭,花白的頭發甩動著,“他抓了我兒子!抓了我閨女!照片……那照片……他說……他說我要是敢背叛,就……就把這照片寄到重慶去!寄到報社去!讓我全家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啊!”他嘶喊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

“太君?”團長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實質的刀鋒,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老鄭的衣領,將他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提到自己眼前,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冰冷刺骨,“你叫他太君?老鄭!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叫太君的那個人,他手上沾了多少中國人的血?!沾了多少你曾經同志的血?!劉神父!是不是他派人殺的?!說!”

老鄭被團長揪著衣領,勒得幾乎窒息,雙腳離地亂蹬。聽到“劉神父”三個字,他掙扎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凝滯,極度恐懼混亂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更深的絕望和……愧疚?但這絲情緒瞬間又被更龐大的恐懼淹沒。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神父的事……是王裁縫……是王裁縫干的……松井……松井他……他就在那教堂外面看著……看著王裁縫動的手……他……他喜歡看著……他說……說這叫……這叫‘掌控’……”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力氣,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神徹底渙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深淵。

“掌控?”阿默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如同淬毒的冰凌,刺破了老鄭混亂的囈語。他上前一步,從懷里拿出那張被布包好的微型照片,用手指精準地捏著照片邊緣,將照片上松井一郎那張戴著金絲眼鏡、眼神陰鷙的臉,直接懟到了老鄭眼前,距離近得幾乎要貼到他的鼻尖。“看看這張臉!看清楚!劉神父的血,就在他腳下!你兒子的命,就捏在這個魔鬼的手里!你替他賣命,替他害死自己的同志,你以為他真的會放過你兒子?會放過你?他只會像丟掉一塊用臟的抹布一樣丟掉你!然后,再拿著這張照片,去‘掌控’你兒子的生死!這就是你效忠的‘太君’!”

阿默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老鄭自欺欺人的外殼,將血淋淋的、絕望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眼前。照片上松井那雙隔著鏡片、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冰冷眼睛,在極近的距離下,如同深淵的凝視,瞬間擊潰了老鄭最后一絲殘存的僥幸和賴以支撐的虛幻理由。

老鄭的瞳孔驟然放大到極致,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照片上松井的臉。那眼神里的冷酷、算計和掌控一切的漠然,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阿默的話如同重錘,將他最后的心理防線徹底砸得粉碎。

“呃…呃……”他喉嚨里發出瀕死般的抽氣聲,身體猛地向上挺直,像是要掙脫什么無形的束縛,隨即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腦袋無力地耷拉在胸前,口水混著鼻涕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下,滴落在骯臟的前襟上。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一下,眼神徹底變得空洞、呆滯,仿佛靈魂已經逃離了這具承受著無盡恐懼和悔恨的軀殼。只有手腕被銬住的地方,鮮血還在緩慢地滲出,染紅了束縛他的冰冷鐵器。

禁閉室里只剩下老鄭喉嚨里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以及他身體無意識抽搐時帶動鐵銬和椅子發出的輕微“咔噠”聲。油燈的火苗依舊在不安地跳動,將墻上那團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拉扯得更加變形、更加詭異。空氣中彌漫著絕望、恐懼和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油燈燃燒的煙味,令人窒息。

團長緩緩松開了揪著老鄭衣領的手,任由那具癱軟的軀體無力地垂掛著。他站直身體,魁梧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沉重。他看著眼前這個徹底崩潰、精神似乎已瀕臨瓦解的“老鄭”,臉上沒有了最初的暴怒,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更為冰冷的決絕。那是看著一個曾經的兄弟,徹底走向無可挽回深淵的悲涼,以及必須將其徹底鏟除的堅定。

“看好他。”團長的聲音恢復了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鋼鐵意志,“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觸!醫生……暫時也不用叫了。”最后一句,透著一絲殘酷的意味。警衛員無聲地立正,眼神銳利如刀。

團長不再看老鄭一眼,轉身,大步走出禁閉室,沉重的軍靴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壓抑。阿默最后瞥了一眼癱在椅子上、仿佛只剩下一具空殼的老鄭,還有地上那個散開的、露出精密發報部件和那張致命照片的布包。他俯身,仔細地將布包重新收好,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儀式感。然后,他挺直脊背,跟隨團長的背影走了出去。

門外,清冷的月光依舊無私地灑落。山風拂過,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吹散了禁閉室帶出來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絕望味道。

團長站在月光下,魁梧的身軀仿佛披著一層銀霜。他抬頭,望著遠處群山的黑色剪影,沉默了片刻。山風吹動他軍裝的下擺,發出輕微的獵獵聲。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凝重,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阿默,這張照片,還有這銅魚里的東西,是鐵證。但光摁死一個老鄭,遠遠不夠!松井一郎,‘鷹隼’……”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同兩道穿透夜色的探照燈,死死地盯住阿默,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戰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托付,“這條毒蛇的老巢在上海!他欠的血債,得用他的命來償!這銅魚里藏著的秘密,得由你,親手送回去!連本帶利,挖出他的根,刨了他的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光下,團長臉上的線條如同刀劈斧鑿,眼神銳利得能刺穿鋼鐵。那不僅僅是命令,更是一種沉重的、以血還血的囑托和信任。

阿默挺直了胸膛,如同山崖上迎風的青松。他迎著團長灼灼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右手猛地抬起,一個標準的軍禮在清冷的月光下劃出利落的弧線。懷里的銅魚部件和那張冰冷的照片緊貼著心口,仿佛烙印著劉神父的遺恨和老顧的囑托。松井一郎那張金絲眼鏡后陰鷙的臉,在他腦海中無比清晰。

“明白!團長!”阿默的聲音斬釘截鐵,穿透寂靜的夜色,“‘鷹隼’的命,我親自去取!上海灘的債,一筆一筆跟他算清!”每一個字,都如同淬火的誓言,擲地有聲。

月光無聲,群山靜默。清冷的輝光落在阿默年輕卻堅毅如鐵的臉龐上,照亮了他眼中那簇為逝者復仇、為生者開路的、永不熄滅的火焰。黃銅魚身冰冷的觸感和照片上松井鏡片后那深淵般的凝視,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

他知道,這蜿蜒曲折的血路,終將引他回到那座染血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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