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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1月25日,京城。
初冬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撞在行人的褲腳上。
天空是鉛灰色的,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曹煜站在東城區一家門臉不大、卻掛著醒目“DHL國際快遞”燈箱的郵局門口。
他身上只穿了件不算厚實的黑色羽絨服,拉鏈拉到頂,遮住了小半張臉,卻遮不住那雙在寒風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包裹——一個用厚實牛皮紙仔細包裹、邊緣被透明膠帶反復加固的方形盒子。盒子上貼著打印清晰的地址和標簽:
收件方:柏林國際電影節組委會(Berlinale)
地址:Potsdamer Platz, Berlin, Germany,
內容:電影參賽作品《活埋》(Buried)- 16mm放映拷貝、文件材料
參賽單元:主競賽單元(Competition)
這個包裹,就是他過去一年,不,是他過去二十多年人生全部的分量,是他從防空洞的泥濘里掙扎爬出、在剪輯臺的微光下熬干心血凝結成的“敲門磚”。
里面裝著《活埋》的唯一一份達到電影節放映標準的16mm膠片拷貝,以及所有精心準備的報名文件、申請表、劇照、導演闡述……那是通往柏林,通往世界舞臺的唯一通行證。
而今天,是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報名的最后截止日——寄件必須在今日完成,郵戳為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力量,然后推開了郵局厚重的玻璃門。
門內暖氣和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不大的營業廳里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
曹煜徑直走向國際快遞的柜臺。柜臺后坐著一位四十多歲、表情嚴肅的女工作人員。
“寄國際快遞,到德國柏林,今天必須寄出。”曹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將那個沉甸甸的包裹輕輕放在柜臺上,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裝著的是易碎的珍寶。
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包裹上的標簽,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但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和包裹上“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字樣,讓她職業性的平淡表情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柏林電影節?”她一邊拿起包裹掂量了一下重量,一邊例行公事地問,“參賽作品?”
“是。”曹煜言簡意賅,目光緊緊追隨著包裹的動作。
“嗯,寄件費不便宜,需要保價嗎?內容價值?”工作人員開始操作電腦。
“保最高額度。”曹煜毫不猶豫地回答,從羽絨服內袋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他數出厚厚一沓鈔票,推到柜臺上。那幾乎是鼎天工作室目前能動用的所有流動資金。“價值……無法估量?!彼D了頓,補充道。
工作人員沒再多問,熟練地開始錄入信息、打印單據、貼標簽。機器嗡嗡作響,單據一張張吐出。曹煜站在柜臺前,身體站得筆直,像一尊等待審判的雕像。
他看著工作人員用DHL專用的不干膠帶再次加固包裹,看著那個印著“柏林”字樣的標簽被仔細貼在顯眼位置,看著包裹最終被放進一個更大的、印著DHL標識的硬質快遞袋里封好。
每一個動作,都像慢鏡頭一樣烙印在他眼底。
時間仿佛被拉長,郵局里其他嘈雜的聲音都模糊遠去,只剩下單據打印機的滋滋聲、膠帶撕拉的刺耳聲,以及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好了,單子拿好。”工作人員將一疊單據遞給他,最上面是那張印著條形碼和追蹤號碼的快遞底單:
“已經掃描入庫,今天下午的航班發走。正常情況,3-5個工作日到柏林。這是你的憑證,收好?!?
曹煜伸出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接過了那疊薄薄的紙。紙張的觸感冰涼,但上面那串代表著包裹命運的條形碼和“DHL國際優先快件”的字樣,卻帶著一種灼熱的溫度。
他低頭,仔仔細細地看著那張底單。
發件人:曹煜,中國京城
收件人:柏林國際電影節組委會
內容:電影參賽作品《Buried》,
服務:國際優先快遞(International Priority),
預計送達日期:2000年11月30日前。
2000年11月30日。柏林電影節報名材料接收的最后期限。
“謝謝。”曹煜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將單據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進羽絨服最內側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已經被放入待發區、混在其他包裹中的DHL快遞袋。
他的《活埋》,他的夢想,他的孤注一擲,此刻就安靜地躺在那里,即將被裝入集裝箱,送上跨越歐亞大陸的航班,奔向一個未知的審判臺。
沒有歡呼,沒有激動。完成寄送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難以形容的空虛感和疲憊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支撐了他數月的、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開了。
他默默地轉身,走出了郵局溫暖的玻璃門。刺骨的寒風立刻將他包圍,吹得他一個激靈。
郵局門口,一輛黑色的奧迪A6靜靜地停在不遠處的路邊。
車窗貼著深色的膜。曹煜的目光掃過那輛車,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他知道,或者猜到,那里面坐著誰的人。韓三坪的“留意”,從未停止。他寄出的不只是一個包裹,也是一份答卷,一份給那位大佬的答卷。
他裹緊了羽絨服,低著頭,沿著路邊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走到一個公交站牌下,停住。冰冷的金屬站牌靠上去,透骨的涼意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掏出煙盒,手凍得有些僵硬,打了幾次才點燃。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帶來短暫的麻痹。
他抬起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白色尾跡,正朝著西方的天際線飛去。那方向,是柏林。
柏林。
主競賽單元。
世界的舞臺。
包裹已經寄出,命運已不在自己手中。
是成為一鳴驚人的黑馬,還是石沉大海的笑柄?
是叩開國際影壇的大門,還是帶著一身傷痕回到那個北影廠邊的小破院?
只能等到01年一月份揭曉了!
曹煜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不然就白穿越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飛機消失的方向,然后轉身,朝著鼎天工作室小院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步伐不再虛浮,反而帶著一種卸下重負后的、略顯疲憊卻異常堅定的沉穩。
寒風依舊凜冽,吹動著他額前的碎發。
那張在鉛灰色天空映襯下、三分似尊龍的側臉,線條冷硬,眼神卻如同淬火后的鋼,沉靜而銳利。
包裹在途。
征途,才剛剛開始。
而此刻,郵局里的那個DHL快遞袋,正被工作人員搬上傳送帶,匯入即將發往機場的貨物流中。
包裹上,“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字樣,在郵局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獨。它承載著一個中國年輕導演全部的熱望與孤勇,飛向遙遠的歐洲心臟,去等待命運的宣判。車輪,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