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個裝著《活埋》拷貝的DHL包裹消失在郵局的傳送帶上,曹煜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里的最后一根鋼筋。
回到北影廠附近那個租來的小破院,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范兵兵去拍戲后,出租屋他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
緊繃了數月,神經驟然松弛,帶來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巨大空虛和極致疲憊的癱軟。
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又像是浸在了溫吞水里。
十二月三日,時間過去了塊半個月
防空洞的霉味和剪輯室的煙味漸漸被小院清冽的空氣取代。
曹煜終于開始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溜達到胡同口那家永遠熱氣騰騰的“老張面館”,要了一大碗最便宜的炸醬面。
熱騰騰的面條裹著咸香的醬料下肚,胃里暖了,心也仿佛落回了實處。
他慢悠悠地吃著,聽著隔壁桌大爺唾沫橫飛地侃國際形勢,第一次覺得這市井的嘈雜如此悅耳。
他開始清理“戰場”。
剪輯房里堆積如山的廢棄膠片條被仔細分類整理;貼滿墻的分鏡頭草圖和劇照小心地揭下,收進文件夾;那臺立下汗馬功勞卻也折磨他許久的Steenbeck剪輯臺被蓋上防塵布,像一個功成身退的老兵。王磊、傅杰、李超也各自休整。
王磊終于有時間去倒騰他心念念的舊摩托車;傅杰帶著他視若珍寶的攝影機回了趟老家;李超則把借來的錄音設備一一歸還,順便接了些零散的錄音活兒補貼工作室。
范兵兵的電話成了冬日里的暖流。她在上海的劇組忙碌著,但每天都會抽空打來,嘰嘰喳喳地說著片場的趣事,抱怨盒飯難吃,叮囑曹煜按時吃飯添衣。
曹煜則窩在沙發里,抱著冰冰留下的抱枕,聽著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嘴角掛著懶洋洋的笑意。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急切地談論《活埋》和柏林,更多是聽她說,偶爾講講小院的陽光,講王磊修車又把手弄傷了,講胡同口新開了家賣糖炒栗子的很香。
平淡的日常,像溫吞水,卻滋養著被透支的身心。
他甚至有閑心去逛了趟電影資料館,不是為了研究,純粹是看了一部老掉牙的喜劇片,在昏暗的放映廳里跟著一群老頭老太太傻樂了半天。
出來時,手里還捧著杯熱乎乎的杏仁茶,踩著咯吱作響的落葉,慢悠悠地晃回小院。
…~~…
時間滑入一月,年味像浸了水的宣紙,在北影廠附近的小胡同里慢慢暈染開來。家家戶戶開始掛燈籠、貼福字,空氣里彌漫著燉肉、炸丸子和劣質鞭炮的混合氣味。
鼎天工作室的小破院也沾染了喜氣。
李力熊不知從哪兒弄來兩盆蔫了吧唧的水仙,擺在窗臺上,信誓旦旦地說過年能開花。
王磊拎回來一大塊上好的五花肉和幾掛鞭炮,嚷嚷著要在小院支個土灶燉肉放炮。
傅杰則默默地買了幾張紅紙,用他那雙操控精密鏡頭的手,笨拙卻認真地寫了幾幅春聯,字跡歪歪扭扭,但透著喜氣。
曹煜也難得地“奢侈”了一把,給小院添置了一臺小小的二手彩電和一臺VCD機。晚上,幾個人擠在沙發前,租了《甲方乙方》和《不見不散》的碟片,吃著王磊炸糊了的蘿卜丸子,喝著二鍋頭,笑得前仰后合。
電視里馮拱那句“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響起時,曹煜心里也莫名地動了一下。
1999年過去了,2000年也即將翻篇,他的《活埋》飛向了柏林,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但此刻的歡笑是真實的。
柏林電影節入圍名單公布的日期(通常在一月中下旬)像一顆懸在遠處的星,光芒微弱卻無法忽視。大家偶爾會提起。
“老曹,你說柏林那邊…該有動靜了吧?”王磊啃著蘋果,含糊地問。
“誰知道呢,隨緣吧。”曹煜正蹲在地上研究傅杰寫好的春聯哪個貼左邊,語氣聽起來很佛系,但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光亮,泄露了心思。
李超則比較務實:“入圍了是錦上添花,沒入…咱們也死不了。開年找項目才是正經。”
冰冰在電話里說得更直接:“管他柏林不柏林!你就是我心中的最佳導演!過年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曹煜發現,自己真的放松下來了。不再像剛寄出包裹時那樣患得患失,也不再像拍攝期那樣把自己逼到絕境。
他開始整理一些拍攝《活埋》時的筆記和心得,不是為了投稿,更像是一種梳理和沉淀。
他甚至還動筆勾畫了幾個新故事的雛形,天馬行空,充滿了實驗性,不再是《活埋》那種極致的壓抑。
他開始享受這種“創作”本身,而非僅僅盯著結果
………
大年三十,傍晚。
鼎天工作室的小院里,飄蕩著王磊燉肉的濃郁香氣,混雜著李力熊炸丸子時飄散的油香,還有傅杰剛貼上的、墨跡未干的春聯散發出的淡淡墨汁味。
電視里傳出春晚預熱節目的喧鬧音樂,李力熊和王磊正為最后兩個餃子里該包硬幣還是紅棗爭論不休。
今年大家都不準備回家過年,所以就湊在一起,
曹煜沒參與他們的熱鬧。
他裹著件舊棉襖,趿拉著拖鞋,拿著那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走到了相對安靜的院角。
他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清冽寒冷、又帶著食物香氣的空氣,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幾聲漫長的:
“嘟——嘟——”聲,
每一聲都敲在曹煜心上。他想象著家里的樣子:
”客廳里那臺笨重的彩色電視機肯定開著,音量調到最大,放著春晚;廚房里熱氣騰騰,母親田秀芹一定在灶臺前忙碌,鍋碗瓢盆叮當作響;
父親曹正國,大概正坐在他慣常坐的那把舊藤椅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時不時朝廚房望一眼。
電話被接起,背景音果然一片嘈雜——電視里主持人高亢的拜年聲,鍋鏟碰撞聲,還有母親那熟悉又帶著點急切的大嗓門:
“喂?哪位啊?”
“媽,是我。”曹煜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帶著笑意。
“哎呀!煜兒!”田秀芹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好幾度,充滿了驚喜,背景的嘈雜聲似乎被她自動屏蔽了:
“你可算打電話回來了!媽正念叨你呢!吃飯了沒啊?京城冷不冷?你穿暖和點沒有?那件媽給你織的新毛衣穿了沒?可別凍著!”
一連串的問題像機關槍一樣掃射過來,曹煜甚至能想象到母親此刻一定是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攥著電話線,身體微微前傾,恨不得從電話線那頭鉆過來。
“吃了吃了,媽,正吃著呢。”曹煜趕緊回答,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地上凍硬的泥土:
您織的那毛衣…在箱子里呢,明天就拿出來穿。”他撒了個小謊,那件手織的厚實毛衣,他嫌款式太“家常”,一直壓在箱底。
“在箱子里?!”田秀芹的聲音立刻帶上了心疼和不滿:
“你這孩子!那毛衣多厚實!BJ那么冷的天兒,就該穿著!凍著了怎么辦?我跟你說,過年可不能生病!不吉利!趕緊的,明天就穿上!聽見沒?”
“聽見了聽見了,媽,明天一準兒穿上。”曹煜笑著應承,心里暖烘烘的。
“你爸!你爸也在呢!”田秀芹似乎把話筒拿遠了些,對著旁邊喊:
“正國!是煜兒!快過來跟兒子說兩句!”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像是藤椅發出的聲響,接著,一個低沉、略顯沙啞,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傳來,簡短而沉穩:
“嗯。煜兒。”
“爸。”曹煜應了一聲,心里更踏實了。
“嗯。”曹正國又應了一聲,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才慢慢地說,“…都好?”
“都好,爸。您和媽身體怎么樣?”曹煜問。
“都好。甭操心。”曹正國的回答依舊簡潔。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曹煜能聽到電話那頭電視里小品演員抖包袱引發的哄堂大笑,還有母親在廚房里隱約的嘮叨聲“這魚該出鍋了…”。
“那個…電影…”曹正國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出來,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些,“…弄完了?”
曹煜心頭一熱。父親話不多,但心里一直惦記著。
“弄完了,爸。片子都寄出去了。現在就是等信兒。”曹煜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些。
“嗯。”曹正國應了一聲,又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消化這個消息,然后才緩緩地說,“…別太累。注意身體。”這大概是他能說出的最直接的關心。
“知道了,爸。您和媽也是,過年多吃點好的,別舍不得。”曹煜鼻子有點發酸。
“嗯。錢…夠不夠?”曹正國又問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知道兒子在外面闖蕩不容易。
“夠!爸,真夠!您別操心這個。”曹煜趕緊說。
…
“正國!你跟兒子說完了沒?鍋里油還熱著呢!”田秀芹催促道。
“嗯。掛了。”曹正國應了一聲,沒等曹煜再說什么,電話那頭就傳來一陣窸窣聲,顯然是話筒又回到了母親手里。
“煜兒啊,”田秀芹的聲音再次充滿整個聽筒:
“你一個人在外面,好好的!吃好喝好!別熬夜!穿暖和!那毛衣必須穿上!等開了春,不忙了就回來!媽給你包你最愛吃的薺菜餃子!聽見沒?”
“聽見了媽,您快忙去吧。”曹煜笑著說。
“哎!掛了啊!新年快樂!煜兒!”田秀芹最后匆匆喊了一句,電話那頭傳來“啪嗒”一聲掛斷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持續地響著。曹煜慢慢放下手機,貼在耳邊,似乎還能感受到聽筒里殘留的、來自千里之外的聲音。
他握著手機,站在那里,好一會兒沒動。臉上帶著一絲未褪的笑意,眼眶卻微微發熱。
父親那句“別太累。注意身體。”和母親最后那句“新年快樂!煜兒!”,像兩股暖流,交織著涌入心田,沖淡了獨在異鄉過年的那點清冷,也撫平了等待柏林消息的隱隱焦躁。
他抬起頭,望向小院外胡同里零星亮起的紅燈籠,又看了看屋里暖黃燈光下王磊他們忙碌的身影。
雖然沒回家,但家的聲音和溫度,已經通過這根
2001年1月24日,大年初一。
除夕夜,幾個人在小院支起了桌子。
王磊主勺,燉了一大鍋噴香的豬肉白菜粉條,李力熊貢獻了從家里順來的臘腸,傅杰買來了餃子皮和餡料。
曹煜負責…吃和倒酒。屋外鞭炮聲震天響,煙花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炸開,映亮了小院斑駁的墻壁。
電視里春晚的歌舞喧囂著,他們卻更熱衷于自己的碰杯和笑鬧。
“新年快樂!祝咱們鼎天工作室…呃…早日發財!”李力熊舉杯,詞窮得可愛。
“發財!必須發財!”王磊吼得最大聲。
“平安順遂。”李超的祝福總是最實在。
“新年好。”傅杰靦腆地舉杯。
曹煜笑著,和每個人碰杯:
“新年好!新的一年…一起往前闖!”
范兵兵的電話在零點準時響起,背景音是上海外灘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曹煜!新年快樂!聽見煙花了嗎?我這可熱鬧了!”她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節日的雀躍和思念。
“聽見了,我們這也放呢。新年快樂,兵兵。”曹煜走到院子里,看著夜空中絢爛的花火,聲音溫柔。
大年初一清晨,曹煜被窗外一片異樣的寂靜和明亮喚醒。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
下雪了。
新年的第一場雪,不大,卻足夠溫柔。細碎的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了小院里的雜物、
那兩盆水仙、還有貼著傅杰手寫春聯的門框,將一切都裝點得潔白而寧靜。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
曹煜只穿著單薄的毛衣,也不覺得冷。
他站在院子里,仰起頭,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睫毛上,帶來細微的刺痛和清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這雪后清冽的空氣,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洗滌了一遍。
柏林的結果還未揭曉,像這飄雪的天空一樣朦朧未知。可能是驚喜,也可能是沉寂。
但此刻,看著眼前這片被新雪覆蓋的小院,感受著新年伊始的寧靜與生機,曹煜心中一片澄澈。
那根繃得太緊、幾乎要斷裂的弦,已經在這段慵懶而充實的時光里,被溫柔地修復、滋養。無論柏林如何,他都已經從“活埋”的黑暗里徹底爬了出來,腳踏實地地站在了新的起點上。
他彎腰,抓起一小捧干凈的雪,在掌心揉成一個雪球,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慢慢化成水。
未來,如同這掌心的雪,終將融化,流向何方尚未可知。
但此刻的安寧與希望,如同這覆蓋一切的初雪,純凈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