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到了九月底

防空洞攝影棚。空氣似乎凝固了，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沉重。

曹煜蜷縮在里面。他已經不再掙扎，不再嘶吼。

只有那雙眼睛，透過污垢的縫隙，死死地盯著上方象征性的“棺材蓋”，瞳孔深處是一片死寂的、燃燒殆盡的灰燼。

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看不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粘稠的、破敗的摩擦聲，仿佛肺葉已經被黑暗和絕望徹底碾碎。

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冰冷的虛脫感包裹著每一寸骨骼。

監視器后，李力熊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里那雙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手心全是汗。

傅杰趴在取景器上，手指死死扣著跟焦器，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仿佛一絲多余的震動都會驚擾這瀕臨死亡的寧靜。

膠片轉動的“沙沙”聲，是此刻唯一的生命倒計時。

王磊站在高高的梯子上，雙手扶著滾燙的燈箱邊緣，身體繃緊，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滴在燈箱外殼上，瞬間蒸發，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他死死盯著光柱下那片死寂的陰影，喉嚨發干。

李超戴著監聽耳機，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粘稠的呼吸聲。

他閉著眼，全神貫注地捕捉著這最后的、靈魂的余燼。

時間，被拉長、扭曲。一秒，如同一個世紀。

突然！

“Cut——！！！！”

曹煜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從干裂的喉嚨里擠出的嘶吼，如同瀕死野獸的絕唱，猛地撕裂了防空洞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這一聲，像按下了暫停鍵，又像引爆了炸彈！

聚光燈瞬間熄滅！“活棺材”陷入一片黑暗。

“啊——！！！”李力熊第一個從監視器后跳起來，像被電擊一樣，揮舞著拳頭，發出毫無意義的、宣泄般的嚎叫！

梯子上的王磊猛地一拳砸在燈箱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整個燈架都在搖晃，他仰著頭，對著布滿蛛網和管道的防空洞頂棚，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操你媽的！終于——！拍完了——！！！”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又帶著無與倫比的狂喜！

傅杰猛地從攝影機后抬起頭，年輕的臉龐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和此刻的釋放而漲得通紅，他沒有喊叫，只是用力地、反復地拍打著攝影機冰冷的機身，發出“啪啪啪”的悶響，眼神亮得驚人！

李超緩緩摘下耳機，臉上依舊是沉穩的表情，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積壓在肺里一個月的濁氣全部吐出來，然后重重地、無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防空洞里，只剩下幾人粗重而狂喜的喘息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

死寂的“棺材”里，傳來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快！快把曹導弄出來！”李力熊最先反應過來，像顆炮彈一樣沖了過去。

傅杰和王磊也立刻撲向“棺材”。

三人手忙腳亂地扒開象征性的“棺材蓋”木板。一股濃烈的汗味氣息撲面而來。

“老曹！老曹！”李力熊和傅杰一左一右，費力地將他從絕望的空間里拖拽出來。

當他的身體完全脫離“棺材”，雙腳終于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時，曹煜雙腿一軟，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心！”王磊眼疾手快地從后面一把架住了他沉重的身體。

曹煜靠在王磊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敗的哨音。他仰著頭，防空洞頂棚昏暗的光線刺得他緊閉的雙眼生疼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自由的味道，卻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圍在身邊的幾張同樣疲憊不堪、卻寫滿了激動和關切的臉——李力熊、傅杰、王磊、李超。

沒有言語。

曹煜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掃過他們，最后，目光落回那個黑洞洞的、如同怪獸巨口的“活棺材”。

一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的笑容，如同龜裂土地上掙扎出的幼苗，在他蒼白、污穢的臉上艱難地綻放開來。

那笑容牽扯著干裂的嘴唇，帶著無盡的疲憊，卻又有著一種浴火重生般的純粹解脫和難以置信的狂喜。

他顫抖著抬起一只同樣沾滿污垢的手，指向那個囚禁了他好幾個月的“地獄”，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沙啞到幾乎聽不見、卻又無比清晰的兩個字：

“……殺……青……”

這兩個字，如同點燃引信的火星。

“殺青啦——！！！”

“操！終于殺青了——！！！”

“嗚呼——！！！”

壓抑了一個月的疲憊、痛苦、焦慮和所有的壓力，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歡呼、嘶吼、甚至是帶著哭腔的嚎叫，在空曠的防空洞里轟然爆發！聲浪撞擊著冰冷的墻壁，久久回蕩！

王磊激動地用力搖晃著靠在他身上的曹煜，傅杰和李力熊像孩子一樣抱在一起又跳又叫，連一向沉穩的李超也忍不住用力揮了揮拳頭。

由不得他們不激動，快三個月了，大部分時間待在這種壓抑的環境里，

太難熬了，尤其是曹煜第一次自導自演，這小子吹毛求疵，有一點不合適就重拍。

最狠的一次重拍了68次。

大家神經都緊繃著如今終于殺青了。

防空洞內，屬于《活埋》的煉獄結束了。而屬于曹煜和這群“活埋”出來的硬骨頭的未來，正如同那路邊的野花，帶著泥土的芬芳和堅韌的生命力，悄然綻放。

………～

晚上

京郊小鎮，一家門臉油膩、霓虹燈管缺了一截的“老張家常菜”館子。

油膩的塑料桌布上堆滿了殘羹冷炙：空了的紅星二鍋頭瓶子東倒西歪，一盆盆被掃蕩干凈的硬菜（紅燒肉、醬骨架、燉雞）只剩下油亮的湯汁，花生殼、毛豆皮撒了一地。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煙味、酒氣和飯菜的余香。

殺青宴已近尾聲。王磊敞著沾了油污的工裝背心，臉紅得像關公，正拍著桌子唾沫橫飛地講著當年在某個大組里如何智斗傻X制片人的光輝事跡，聲音震得吊燈都在晃。

李力熊趴在桌上，臉埋在胳膊里，發出輕微的鼾聲，手里還攥著半杯沒喝完的啤酒。

傅杰也喝了不少，平日里沉默的他此刻眼神有點發直，正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拭著隨身攜帶的攝影機鏡頭蓋，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情人。

李超相對清醒，慢條斯理地剝著最后一顆毛豆，臉上帶著一絲放松的笑意。

曹煜靠在吱呀作響的塑料椅背上，身上還帶著沒完全洗掉的防空洞霉味和淡淡的汗味。

他同樣喝了不少，俊朗的臉上染著酡紅，那雙鳳眼少了平日的冷冽疏離，在煙霧繚繞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興奮。

還有正巧下了戲，來祝賀他殺青的范兵兵，坐在他旁邊，正用小勺挖著碗里的冰鎮糖水西紅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