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講述片場遇到的難題：

一個長鏡頭調度NG了十七遍的崩潰，和那個固執己見的老攝影指導據理力爭………

他講得投入，語速漸漸加快，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一絲屬于導演的光，那是沉浸在創作和解決問題中的本能興奮。

他刻意避開了所有關于董捷的名字，只模糊地用“演員狀態”、一帶而過。

田壯壯安靜地聽著，偶爾啜一口濃茶，煙灰缸里的煙蒂又多了幾個。直到曹煜講到一個雨夜搶拍的驚險過程時，他才微微抬了下眼皮：

“遇到事兒，能穩住，想法子解決，這就對了。導演這活兒，三分靠才氣，七分靠扛壓和磨人。

這次去張毅謀那里歷練看來效果很不錯。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到曹煜臉上，帶著洞悉的穿透力：

“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止扛了戲上的事兒？”

曹煜心里咯噔一下。

田壯壯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他精心維持的平靜表象，直抵他心底那團亂麻。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老師的視線，低頭看著自己沾滿灰塵的球鞋鞋尖。

“沒有……就是累的。”他含糊地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

田壯壯沒追問，只是沉默地又抽了一口煙。

錄像帶里的程蝶衣正在唱“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那凄婉的唱腔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錘子一樣敲在曹煜心上：

“曹煜啊，干咱們這行，戲里戲外，都得拎得清。…”他彈了彈煙灰，眼神變得異常嚴肅：

“做人做戲，都得有分寸，有擔當。別讓戲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臟了你心里的鏡頭，也臟了你腳下的路。

年輕人，血氣方剛，容易犯糊涂，但得知道擦屁股，更得知道以后怎么走。”

“戲外的事兒”、“臟了鏡頭”、“擦屁股”……這些詞像針一樣刺進曹煜的耳朵。

他猛地抬頭，撞上田壯壯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難道……老師聽說了什么風聲？劇組里人多嘴雜……董捷……

一股寒意混合著羞恥感瞬間涌上心頭。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否認，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能說什么？說他喝醉了進錯了房間？說他和女主角意外睡在了一起還被罵“渣男”？這只會顯得他更加愚蠢和不堪。

“知道了，老師。”他最終只干澀地擠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辦公室里沉重的氣氛，被田壯壯隨手摁滅的煙頭暫時驅散了些許。

端起搪瓷缸子，吹開浮沫，啜了一口濃得發黑的茶，仿佛剛才那番敲打只是隨口一提。

他放下缸子，目光從曹煜依舊緊繃的肩膀上移開，語氣恢復了平常那種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考校意味：

“行了，歷練過了，知道水深水淺就好。說說你那個本子，《活埋》？準備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開機？”

田壯壯的手指在布滿劃痕的木質桌面上輕輕敲著，發出篤篤的輕響，像是在為接下來的談話打拍子。

提到《活埋》，曹煜眼中那點因羞恥和慌亂而黯淡的光。

猛地亮了起來。剛才還沉重得抬不起頭的肩膀，也下意識地挺了起來！

“劇本打磨得差不多了，老師！”他的聲音明顯拔高了幾分，語速也快了起來，之前的沙啞被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取代：

“分鏡頭腳本我畫了第三版了，場景單一，就一個棺材大小的空間，成本能壓到最低！”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比劃著，仿佛眼前就是那個狹小的、令人窒息的拍攝空間：

“核心就是極限環境下的心理驚悚和人性掙扎。主角全程被困，靠一部時靈時不靈的老式對講機和外界聯系，光線變化、聲音設計、演員的面部表情和細微肢體語言，就是全部看點！

我想用16mm膠片拍，那種顆粒感和真實感，數字模仿不來！”

田壯壯沒打斷他，只是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像是在審視一個躍躍欲試卻又帶著點莽撞的雛鷹。

他看到了曹煜身上那股屬于年輕創作者的、近乎偏執的熱情，這熱情暫時蓋過了他眉宇間殘留的陰霾。

“嗯，想法夠狠，也夠險。”田壯壯點點頭，算是初步認可了這種劍走偏鋒的思路：

“單一場景玩好了是經典，玩砸了就是催眠曲。預算卡死了？”

“卡死了！”曹煜用力點頭：“場地我聯系好了，郊區一個廢棄的防空洞改造的攝影棚，租金便宜。

設備……膠片和沖洗是筆大頭，但我想辦法去蹭點師兄們沒用完的尾料，或者找找有沒有過期但保存好的庫存。

燈光……就用最基礎的，配合反光板，重點在營造那種幽閉空間里光源不穩定、隨時可能熄滅的窒息感。”他思路異常清晰，顯然在劇組歷練的執行經驗讓他對成本控制有了切膚之痛的理解。

“最大的難點呢？田壯壯直接點出要害：

“這種戲，成敗七成在演員。一個人，一個棺材板大的地方，撐滿90分鐘？還得讓觀眾看得喘不過氣？這可不是隨便拉個人就能演的。”

這句話精準地戳中了曹煜的興奮點，也點出了他目前最大的焦慮。他臉上的神采飛揚稍稍收斂，眉頭擰了起來。

“對！就是演員！太難找了！”曹煜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挫敗和急切“：

首先得能吃苦，真得在那個逼仄的‘棺材’里待上大半天，可能還得被土埋（當然是安全的）、被水淋（制造棺材滲水的效果）；

其次，演技必須過硬！90%的時間靠面部特寫和眼神、語氣變化撐起來，一點虛假觀眾就能出戲！

最后……還得便宜！我這預算，請不起腕兒，連有點名氣的特約都夠嗆。”

他原本有六萬，這次去歷練的報酬是兩萬，只有八萬，還是不夠最少都要15萬才能拍攝。

實在不行只能找家里要了，反正電影賣版權都能回本，

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昨晚沒睡好的疲憊感又涌了上來：

“這幾天試了幾個，要么是放不開，在密閉空間里就緊張僵硬；要么是表演痕跡太重，對著鏡頭擠眉弄眼，根本達不到那種瀕臨崩潰的真實感……

我需要一個能把自己完全‘埋’進去的演員，一個能讓人相信他真的快被活埋了的演員！”

他那邊塊殺青的時候就聯系李力熊，讓他試鏡找演員，但是沒有一個合適的

曹煜越說越激動，甚至用手掌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老師，您人脈廣，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或者……有沒有那種戲瘋子，特別愿意挑戰這種極端角色、不太在意片酬的？

哪怕是個生面孔也行！只要他有那股子勁兒！”他眼中充滿了懇求，仿佛田壯壯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田壯壯看著他急切的樣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海里過濾著人選。辦公室里只剩下錄像機低沉的運轉聲。

“這種演員……”田壯壯緩緩開口，手指停止了敲擊桌面：

“就像砂礫里的金子，不好找。得碰。

”他頓了頓，看向曹煜：

“不過，你思路是對的。別光盯著那些中規中矩的學院派，也去看看那些跑龍套的、演邊緣角色的，有時候野路子反而能豁得出去。實在不行……”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黑色幽默：

“你自己躺進去演？導演兼主演，噱頭也有了，成本也省了。”

曹煜愣了一下，隨即苦笑：“張老師，您就別開玩笑了。

不過曹煜還真聽進去了，他經常表演系聽課，演技本來就不差，要是在針對性的突擊一下演技，絕對可以！

再看看吧.找不到合適的演員只能他自導自演了，還能省錢！

“演員的事兒，我幫你留意著。”田壯壯最終給了個承諾，雖然聽起來并不那么篤定：

“你自己也再多跑跑，別怕碰壁。這種本子，找到對的人，一個多月拍完是有可能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曹煜一眼。

“知道了，張老師。”曹煜的聲音低沉下去。：

“那……我先回去了。”

“嗯。”田壯壯擺擺手，目光已經重新投向了編輯機屏幕，程蝶衣的身影在光影中流轉，仿佛剛才關于《活埋》的激烈討論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曹煜轉身，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初秋微涼的空氣涌了進來，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