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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指印與復眼

門外的走廊空無一人。

只有冰冷的地磚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像一片凝固的、沒有溫度的湖面。值班護士小張驚慌的臉龐,和她身后那片明亮的、空洞的光源,構成了視野的全部。

“陳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小張的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急切,快步沖到我床邊,冰涼的手指迅速搭上我的脈搏,目光銳利地掃過監護儀屏幕上依舊在瘋狂閃爍報警紅燈的陡峭曲線。

哪里不舒服?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狠狠擠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喉嚨被無形的鐵鉗扼住,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口鼻。胃袋在翻攪,殘留的洗胃液灼燒感混合著新的、翻江倒海的惡心直沖喉頭。但這一切,都敵不過那烙印在視網膜上、如同詛咒般的景象——那磨砂玻璃門下半截,那幾處模糊的、纖細的指印輪廓。

它們還在那里。

在門外明亮光線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更加清晰了一點。像被遺忘在冰面上的、瀕死的飛鳥留下的最后爪痕。

“呃……門……”我掙扎著抬起顫抖的手,指向那扇隔絕內外的磨砂玻璃門,喉嚨里發出嘶啞的、不成調的嗬嗬聲,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腥味,“……外面……有人……”

小張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疑惑地看向門口。她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走廊,又落回我因為驚恐和痛苦而扭曲的臉上,眉頭緊鎖。

“外面沒人啊,陳晨。”她的聲音刻意放得柔和,帶著安撫,卻掩不住一絲對病人妄想的職業性警惕,“你看錯了,是幻覺。深呼吸,放松,你剛洗過胃,又受了刺激,心率太快了,很危險。”她一邊說著,一邊動作麻利地檢查我手背上的留置針,又拿起床頭的呼叫器:“周護長,過渡病房3床心率過速,意識混亂,需要地西泮靜推!5mg!”

幻覺?

看錯了?

不!那指印!那位置!那形狀!絕不可能是光影的巧合!那是一種……一種無聲的標記!一種來自深淵邊緣的、冰冷的觸碰!

“不……是指印……”我徒勞地辯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她……言曉雨……回來過……”

“言曉雨?”小張護士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還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不可能。她被帶走了,她父親接走的。周護長特別交代過,禁止她再靠近這邊。你肯定是太累了,加上藥物影響,產生的錯覺。別想了,放松。”

禁止靠近。

父親接走。

錯覺。

這些詞像冰冷的石塊,一塊塊砸在我試圖抓住“真實”的、顫抖的手上。周護士長冰冷宣判的話語再次回響:“你們是彼此的毒藥!”劇毒的糖衣已被撕開,現實的針劑即將注入,只為麻痹這具失控的軀殼,讓它停止感知,停止掙扎,停止……妄想。

就在小張準備再次呼叫時,病房門被推開。周護士長快步走了進來,深色的羽絨服外套已經脫掉,只穿著整潔的護士服,臉上帶著夜班特有的疲憊,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隼。她手里拿著一個已經抽好藥液的注射器,針尖在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冰冷的寒芒。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直接鎖定監護儀,看到那依舊在報警的陡峭心率曲線,眉頭瞬間擰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突然坐起來,說門外有人,心率就飆上去了,提到言曉雨……”小張快速匯報。

周護士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刺向我。那眼神里沒有任何詢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判定。她甚至沒有再看門口一眼,徑直走到床邊。

“按住他。”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小張立刻上前,用身體壓住我掙扎的上半身。

冰冷的酒精棉球粗暴地擦拭著手臂內側的皮膚,帶來一陣短暫的、尖銳的涼意。隨即,是更冰冷、更尖銳的刺痛——針尖刺破皮膚,扎入血管。

“呃!”我身體猛地一僵。

冰涼的藥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制性的平靜力量,順著靜脈,迅速流入我的血液。地西泮。神經的枷鎖,意識的牢籠。

藥效起得極快。像一層厚重、冰冷、吸音的海綿,從四肢末端開始,迅速包裹上來。那狂亂失控的心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摁住,搏動的力度和頻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放緩。咚…咚…咚…聲音變得沉悶、遙遠,隔著一層厚厚的屏障。胸腔的撕裂感和窒息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令人麻木的疲憊。

身體的力量被瞬間抽干。掙扎停止了。緊繃的肌肉松弛下來,癱軟在床墊上,像一攤被遺棄的爛泥。視野開始模糊,晃動,如同浸入水中的墨跡。天花板上的燈光暈染開模糊的光團。小張護士和周護士長的臉在視野邊緣晃動、拉長、變形,變得模糊不清。

“心率下來了。”小張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

“嗯。保持監護。記錄生命體征,半小時一次。”周護士長的聲音同樣遙遠、模糊,帶著一種事務性的冰冷,“通知陳醫生,明早加急查個血藥濃度和心肌酶譜。”

意識在這層冰冷的、麻木的“海綿”包裹下,緩緩下沉。像一艘被擊穿的破船,無可挽回地滑向黑暗的海底。那扇門,門上的指印,門外可能存在的“她”……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悸動,都被這強制性的平靜藥液稀釋、凍結,沉入意識的深淵。

最后一點清晰的視線里,是周護士長轉身離開的背影。她走到門口,腳步頓了一下。她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掃過那扇磨砂玻璃門的下半截,掃過……那幾處模糊的指印?她的側臉在門口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冷硬,下頜線緊繃著。然后,她抬手,“咔噠”一聲,關掉了病房內的大燈開關。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只有床頭監護儀的屏幕,散發出幽幽的、不祥的綠光。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綠色數字穩定在90,曲線平緩。規律的“嘀…嘀…”聲,在絕對的黑暗中,成為唯一的、冰冷的背景音。

意識徹底沉入了藥物構筑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

沒有夢。

只有一片粘稠、沉重、無邊無際的黑暗。

像被封死在瀝青棺材里,沉入萬米海溝。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地西泮的海洋,是意識的墳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絲極其微弱的、斷續的、如同金屬刮擦般的“滋啦……滋啦……”聲,像一根生銹的細針,頑強地刺穿了這片死寂的黑暗帷幕。

聲音很輕,很遠。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

但在這絕對的寂靜和麻木中,它卻顯得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滋啦……滋啦……

像指甲……在粗糙的金屬表面……緩慢地、反復地刮擦……

意識被這微弱卻執著的噪音強行從深海中拖拽起來,沉重而緩慢。眼皮像被焊死,無法睜開。感官被藥物麻痹,遲鈍得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但那“滋啦”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它鉆入耳膜,刮擦著神經末梢。

滋啦……滋啦……

方向……似乎在……右邊?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將頭轉向右側。這個簡單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脖頸的肌肉酸痛僵硬。

右側,是冰冷的墻壁。淺綠色的墻面在監護儀幽綠的微光下,呈現出一種冰冷的、非人的質感。

滋啦……滋啦……

聲音……好像就來自……墻壁里面?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非理性的寒意。我努力聚焦渙散的視線,死死盯著那片光滑的、淺綠色的墻面。

滋啦……滋啦……

突然!

就在我目光鎖定的那片墻面上,極其細微地……拱動了一下!

不是整體的移動,而是墻漆……或者墻皮……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極其輕微地、緩慢地向上頂起!伴隨著那令人牙酸的“滋啦……滋啦……”聲!

那拱動的范圍很小,只有指甲蓋大小,極其緩慢。但在幽綠的光線下,那原本光滑的墻面,就在那拱動的位置,似乎……變得……有些不同?

顏色……深了一點?質感……不再光滑?像是……覆蓋了一層……極其細微的、濕漉漉的……某種顆粒狀的東西?像……像……細密的……

復眼?!

嗡——!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藥物帶來的麻木和強制平靜被這極致的驚悚瞬間撕裂!

不是幻覺!

不是錯覺!

是真的!

墻里有東西!

它在動!在刮擦!在……窺視!

“呃……”一聲極度壓抑的、瀕死的嗚咽從我喉嚨深處擠出!身體在本能的恐懼驅使下猛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咚!咚!咚!咚!監護儀那規律的“嘀…嘀…”聲瞬間被刺耳的警報聲取代!嘀嘀嘀嘀——!屏幕上的綠色心率曲線如同失控的過山車,再次拉出一道陡峭而猙獰的峰值!

“陳晨!!!”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刺眼的頂燈光芒如同灼熱的探照燈,瞬間刺破黑暗,狠狠灼燒在我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睛上!值班護士小張驚慌的臉出現在門口,“又怎么了?!”

強光!噪音!心臟的狂跳!墻面上那詭異的拱動和復眼般的質感!

所有的感官刺激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混亂!恐懼!窒息!我的手指死死摳住床單,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視線在強光刺激和心跳轟鳴下徹底破碎!小張護士沖進來的身影在視野中扭曲、拉長,她的臉……她的臉在晃動、模糊的光線下,皮膚似乎變得……光滑得不自然?帶著一種……濕漉漉的……昆蟲甲殼般的反光?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強光下,瞳孔深處……似乎有無數細小的、紅色的……光點在閃爍?!

蟲族!

護士是蟲族!

墻里也是蟲族!

它們滲透進來了!無處不在!

“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被恐懼扼住的喉嚨,在病房里尖銳地炸響!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從床上翻滾下來!身體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砰”聲!留置針被粗暴地扯脫,手背上瞬間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和溫熱的液體流淌感!

“按住他!快!”小張護士驚叫著撲上來,試圖抓住我瘋狂揮舞的手臂。

“滾開!蟲族!滾開!”我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身體在地面上瘋狂地扭動、踢蹬,試圖掙脫她的鉗制!混亂中,我的目光掃過那面墻壁——在明亮的頂燈光線下,墻面光滑平整,淺綠色均勻,哪里有什么拱動?哪里有什么復眼?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涂料。

幻覺?

又是幻覺?!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比看到真實的怪物更令人崩潰!連自己的感官都成了敵人!連這具軀殼都成了孕育恐懼的溫床!

“周護長!快來!他徹底失控了!”小張護士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幾乎按不住我瘋狂掙扎的身體。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周護士長再次出現在門口,臉色比之前更加陰沉,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她手里拿著另一支注射器,針筒里是更大劑量的、渾濁的液體——強效鎮靜劑。

她沒有任何廢話,甚至沒有看地上瘋狂掙扎的我一眼,直接對按住我的小張和聞聲趕來的另一個護工命令道:“壓住!注射氟哌啶醇!5mg!”

冰涼的酒精棉球再次粗暴地擦過皮膚。這一次,針尖帶來的刺痛感更加尖銳,更加深入骨髓。更大劑量的、冰寒刺骨的藥液,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平靜力量,洶涌地注入我的血管。

掙扎……停止了。

嘶吼……凝固在喉嚨里。

恐懼……被瞬間凍結。

意識……如同被投入液氮,瞬間凝固,然后……徹底碎裂,墜入無邊無際的、連黑暗都不存在的絕對虛無。

意識再次上浮時,世界被切割成了模糊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塊。

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鉛,只能勉強掀開一條縫隙。視野里是熟悉又陌生的昏暗天花板,監護儀屏幕幽幽的綠光,還有……床邊掛著的一袋新的、緩慢滴注的液體。身體像被重型卡車反復碾壓過,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酸澀的呻吟。喉嚨干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大腦一片混沌,如同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麻木。

藥物。高強度的鎮靜劑。它們像一層厚厚的、吸音的裹尸布,將“林默”這個存在緊緊包裹、封印。

昨晚……發生了什么?

尖叫?掙扎?墻面的拱動?復眼?小張護士扭曲的臉?還有……那扇門……門上的指印……

記憶的碎片如同沉船般在意識的泥沼中翻滾、沉浮,模糊不清,帶著強烈的不真實感和令人心悸的余悸。是真實發生的噩夢?還是藥物催生的譫妄?界限已經徹底模糊。

“醒了?”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視線模糊地聚焦。

周護士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護士服,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手里沒有拿病歷夾,也沒有藥品,只是靜靜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種深重的、仿佛刻進骨子里的疲憊。眼神不再像之前執行醫療操作時那般銳利冰冷,而是籠罩著一層灰燼般的沉寂,像一口枯竭的深井。

她看著我,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直接看到我意識深處那片狼藉的廢墟。

“感覺怎么樣?”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平淡,仿佛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只發出幾聲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嗬嗬”聲。感覺?身體是廢墟,意識是泥沼。還能有什么感覺?

周護士長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她微微前傾身體,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這個姿勢讓她顯得不再那么像一座冰冷的醫療雕塑,而多了幾分……屬于“人”的沉重感。

“陳晨,”她開口,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斟酌了很久,“昨晚的事,我不想再追究細節。小張的驚嚇報告,你扯脫留置針的傷口,還有……”她頓了頓,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掃了一眼病房門的方向,又迅速收回,“……那些混亂的喊叫。這些,在過渡病房,不算太罕見。”

不算太罕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那些足以撕裂靈魂的恐懼和掙扎,歸結為精神科病房里司空見慣的“混亂”。

“但是,”她的語氣陡然加重,眼神變得異常嚴肅,“你必須認清現實。你和言曉雨,不能再有任何接觸。”

言曉雨。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麻木的意識表層!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周護士長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將這句話刻進我的骨髓里:“她是你的毒藥,你也是她的。你們互相投喂的,不是救贖,是更深的地獄。她的妄想需要你的‘癥狀’作為燃料和佐證,而你的混亂和脆弱,又會被她病態的狂熱無限放大、扭曲。昨晚你看到的‘東西’,聽到的‘聲音’……”

她停頓了一下,沒有具體說明,但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這種病態共生最直接的后果。它在摧毀你的現實感,加速你精神的崩潰。”

她的話像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那層包裹著劇毒糖衣的共生關系。不是救贖,是地獄。不是圣戰,是互相毀滅的加速器。

“她父親今早來過電話。”周護士長繼續說道,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卻更顯沉重,“言曉雨回去后……情緒非常不穩定。有強烈的自殘傾向。她父親……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可能……會送她去一個更專業、更封閉的地方,接受長期治療。”

休學。

更專業、更封閉的地方。

長期治療。

這幾個詞,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我麻木的心口。雖然沉重,卻激不起太大的波瀾。藥物像一層厚厚的冰殼,隔絕了大部分的情緒。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如同墓穴般的……空洞感,在緩慢彌漫。

她被帶走了。被關起來了。像一件危險的、需要隔離的“物品”。那個捧著冰紅茶泡飯、眼神亮得驚人的“牧師”,那個在濃霧中因一句“褪殼”而狂喜的女孩,那個在絕望中試圖獻上“最后圣餐”的瘋子……她的舞臺,徹底落幕了。

也好。

或許……真的……也好。

周護士長看著我空洞麻木的眼神,似乎也明白藥物作用下很難有更深的交流。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疲憊。

“你的血檢結果出來了。”她站起身,從旁邊的不銹鋼推車上拿起一份報告單。紙張翻動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刺耳。“丙戊酸鈉和喹硫平的血藥濃度都嚴重超標,尤其是喹硫平,超出安全范圍近三倍。心肌酶譜也有輕微異常。”她將報告單放到床頭柜上,沒有給我看的意思。“這意味著什么,你很清楚。藥物中毒的風險,心臟負擔,以及……不可逆的神經損傷風險。這些,都是你放任自己被她影響、甚至協助她獲取藥物,所付出的代價。”

代價。

血藥濃度超標。

神經損傷風險。

冰冷的字眼砸在麻木的神經上,只留下沉悶的回響。

“你需要時間,林默。”周護士長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疲憊,“遠離她,遠離那些妄想,安靜地待著,讓身體代謝掉這些毒素,讓神經……慢慢修復。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她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

“至于那扇門……”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仿佛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微妙的切割,“……我已經讓小張徹底清潔過了。很干凈。”

咔噠。

門被輕輕關上。

病房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只有監護儀那單調的“嘀…嘀…”聲。

我僵硬地轉動眼珠,再次看向那扇磨砂玻璃門。

下半截。

光滑如鏡。

在幽綠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均勻的磨砂顆粒。

沒有任何印記。

沒有任何觸碰過的痕跡。

一片徹底的、被擦拭干凈的、冰冷的空白。

很干凈。

周護士長說。

咚…咚…咚…

心跳聲在藥物的壓制下,緩慢而沉重地搏動著。

像一顆被遺忘在深海淤泥里的、仍在微弱跳動的石頭。

時間在過渡病房里失去了流動的質感。它像一灘渾濁的死水,緩慢地、粘稠地淤積著。窗外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窗簾始終緊閉,隔絕了外界的任何信息。只有護士定時進來記錄生命體征、更換輸液袋,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動作精準、沉默、高效。

身體的疼痛在減輕。胃部的鈍痛變成了隱隱的不適。喉嚨的灼痛也緩和了一些。但藥物帶來的沉重麻木感,如同跗骨之蛆,始終包裹著意識。思維遲緩得如同生銹的齒輪,每一次轉動都異常艱澀。不想思考,不想回憶,甚至……不想感知。只想沉浸在這片由藥物構筑的、安全的、空洞的虛無里。

小張護士進來給我換藥。她的手很穩,動作很輕。我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看著她的護士帽,看著她的脖頸……昨晚那驚鴻一瞥的“蟲族復眼”幻覺早已消散,此刻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帶著職業性疲憊的年輕護士。

“周護長說……言曉雨……”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嘶啞干澀,像破舊的門軸轉動。這問題不受控制地滑出喉嚨,連自己都感到一絲意外。

小張護士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她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用棉簽蘸著碘伏,仔細地擦拭我手背上留置針周圍的皮膚。消毒液冰涼刺鼻。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謹慎的疏離,“她爸爸……好像聯系了鄰市一家挺有名的私立精神療養院。環境很好,管理……也很嚴格。今天上午……應該就送過去了。”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對她……可能也是好事。換個環境,徹底靜養。”

鄰市。

私立精神療養院。

管理嚴格。

徹底靜養。

像給一件危險品貼上封條,打包裝箱,運送至一個更安全的、與世隔絕的倉庫。

“哦。”我應了一聲。聲音沒有任何波瀾。麻木的冰殼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抽動了一下,但很快被更深的空洞淹沒。

小張護士換好了藥,收拾好東西,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快步離開了病房。

門關上了。

寂靜重新籠罩。

只有心跳聲。

咚…咚…咚…

我閉上眼。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些破碎的畫面:言曉雨站在濃霧里,校服裙擺被濡濕,捧著香草草莓酒杯,眼睛亮得驚人……她強行將藥片塞進我嘴里時,臉上那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她被打偏的臉,嘴角的血……最后,是那個被父親拽走的、低垂著頭、沉默的背影……

這些畫面像沉船的碎片,在意識的死海里漂浮。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冰冷的、被觀看的疏離感。

毒藥。

地獄。

代價。

周護士長的話像冰冷的標簽,貼在這些碎片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小時。病房的門再次被輕輕推開。

這次進來的不是護士。是負責清潔的李阿姨。她推著清潔車,臉上帶著慣有的、小心翼翼的神情。

“林默,感覺好點沒?”她小聲問道,一邊麻利地開始擦拭床頭柜和操作臺面。

我點了點頭,動作遲緩。

李阿姨一邊擦著,一邊絮絮叨叨,聲音壓得很低:“唉,昨晚鬧得……整個病區都驚動了。周護長今天臉色難看得很……哦對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動作,湊近了一點,帶著點分享秘密的神神秘秘,“你猜我剛才在護士站后面那個小倉庫整理東西,看到什么了?”

我沒反應。麻木地看著她。

李阿姨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聲音更低:“我看到周護長……她一個人在里面,背對著門,好像在……看什么東西?手里拿著幾張紙,看得很仔細……然后,她拉開最底下那個帶鎖的抽屜……就是那個平時放重要文件病歷的……把那些紙放進去,鎖上了。”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困惑又有點八卦的表情:“我偷偷瞄了一眼……那紙……好像是病歷?但格式又不太一樣……最上面那張,好像印著紅色的字?‘特別觀察’……還是‘重點監護’什么的?沒看清……然后下面那張……好像是……照片?”

病歷?特別觀察?照片?

這幾個詞像幾顆小石子,投入我麻木的意識死水,只激起微弱的漣漪,便迅速沉沒。周護士長鎖起來的東西,與我何干?無非是些工作文件罷了。

李阿姨見我毫無興趣,訕訕地住了嘴,加快了清潔速度,很快也離開了。

病房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和那持續不斷的心跳聲。

咚…咚…咚…

藥物的作用似乎在緩慢消退。身體的沉重感減輕了一些,意識的麻木冰殼也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紋。一種深沉的、無邊無際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從裂紋中滲透進來。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靈魂被反復掏空、碾壓后的虛脫。

我掙扎著,用盡力氣,從床上坐了起來。動作牽扯著依舊酸痛的肌肉和虛弱的身體,帶來一陣眩暈。后背的冷汗浸濕了病號服,黏膩冰冷。

我需要……動一動。離開這張床。哪怕只是片刻。這間昏暗的、只有心跳聲的牢籠,快要讓我窒息。

雙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一陣虛浮感襲來。我扶著床沿,穩住身體,然后,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像一具剛學會走路的僵尸,挪向門口。

不是為了逃離。

只是想……看看門外。

看看那片……被擦拭干凈的空白。

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肌肉酸痛,關節僵硬,藥物殘留讓平衡感變得很差。短短幾步的距離,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終于,手觸碰到了冰冷的門把手。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平靜,擰動把手,拉開了門。

明亮的走廊燈光瞬間涌入,刺得我瞇起了眼睛。適應了幾秒,視線才逐漸清晰。

走廊空曠。只有頂燈散發著白晃晃的光。地面光潔如鏡,反射著燈光,冰冷而空曠。空氣里是熟悉的消毒水氣味。值班護士站那邊,隱約傳來敲擊鍵盤的輕微聲響。

我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那扇磨砂玻璃門的下半截外側。

光滑。

平整。

均勻的磨砂顆粒。

沒有任何指紋殘留的痕跡。

沒有任何被觸碰過的證據。

一片徹底的、被精心擦拭過的、冰冷的空白。

周護士長沒有騙人。很干凈。干凈得像從未有人在那里停留,從未有人用指尖無聲地抵住那塊玻璃,試圖感知門內的存在。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失落感,混合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寂,緩緩沉入心底。果然……是幻覺。是藥物。是崩潰邊緣的譫妄。她走了。被帶走了。關起來了。連同那份致命的“信仰”,一起被鎖進了“療養院”的鐵門之后。

結束了。

我扶著門框,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茫然地看向走廊深處。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護士站旁邊那個不起眼的、掛著“儲藏室”牌子的房間門。李阿姨剛才說的……周護長鎖東西的地方?

就在這時!

儲藏室的門突然從里面被拉開了!

周護士長走了出來。她似乎剛整理完東西,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她的臉色依舊疲憊,眼神卻帶著一絲尚未完全斂去的……凝重?當她抬眼,目光與我茫然空洞的視線在空曠的走廊里猝然相遇時,她明顯愣了一下。

她的腳步頓住了。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帶著一種審視的穿透力,在我扶著門框、虛弱搖晃的身體上掃過。那眼神里,沒有責備,沒有關切,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在評估某種潛在風險的……警惕?

然后,她的視線,似乎極其短暫地、極其迅速地,掃了一眼我剛剛凝視過的——那扇磨砂玻璃門的下半截外側。那光滑的、空白的表面。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眼神中的那份凝重,似乎更深了。她沒有說話,只是拿著文件夾,轉身,快步走向了護士站對面的醫生辦公室,推門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后關上,隔絕了視線。

走廊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扶著冰冷的門框。

站在明亮的、空無一人的燈光下。

像一個被遺忘在舞臺中央的、褪了色的木偶。

咚…咚…咚…

心跳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清晰地、孤獨地回響著。

我緩緩收回目光,準備轉身回到那間昏暗的病房。就在轉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掃過醫生辦公室旁邊,另一扇緊閉的房門。

那扇門,比普通的病房門更厚實,顏色更深沉,像是金屬材質。門的上半部分,鑲嵌著一小塊長方形的、極其堅固的玻璃觀察窗,玻璃后面似乎還加裝了細密的金屬網。觀察窗下方,釘著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金屬門牌。

門牌是啞光的深灰色金屬材質。

上面刻著幾個清晰的、凹下去的宋體字:

“特別觀察室。”

在門牌右下角,似乎還有一個更小的、同樣是刻上去的數字標記。光線角度問題,看得不是很真切。

特別……觀察室?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冰冷的、帶著不祥氣息的金屬門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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