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橡膠手套帶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像蛇蛻般緊貼皮膚。周護士長的手指堅硬如鐵鉗,不容抗拒地捏開了我的下頜。那股力量帶著一種冰冷的、職業性的決絕,瞬間剝奪了我最后一絲反抗的意志。口腔被迫張開,暴露在處置室慘白的燈光下,喉嚨深處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陣劇烈的干嘔反射。
那根東西來了。
粗硬,冰冷,泛著金屬器械特有的、無情的幽光。洗胃管。頂端是光滑的圓弧,此刻卻比任何鋒刃都更令人膽寒。它懸停在我被迫敞開的嘴前,像一條蓄勢待發的毒蛇,鎖定了它的獵物。
“唔……呃……”喉間的肌肉痙攣般緊縮,試圖阻擋這恐怖的入侵。身體在本能地掙扎,被按在檢查床上的四肢徒勞地扭動,后背的骨節硌著堅硬的床板,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底那滅頂的恐懼。
“放松!別對抗!越對抗越難受!”周護士長的聲音近在咫尺,冷靜得近乎殘酷。她另一只手固定住我的額頭,防止我亂動。那根冰冷的管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開始探入。
先是口腔。堅硬的管壁刮擦著敏感的上顎和舌根,帶來一陣劇烈的惡心和異物感。緊接著,是更深、更狹窄、更脆弱的咽喉通道!
“嘔——!”強烈的嘔吐反射瞬間被激發!胃部劇烈地痙攣、抽搐,酸腐的胃液混合著苦澀的藥味猛地涌上喉頭!但管子堵在那里,嘔吐物無法噴出,只能被強行壓了回去,灼燒著食道和鼻腔!窒息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氣管!眼前瞬間被生理性的淚水模糊,視野里只剩下周護士長冷靜到近乎漠然的臉,和她手中那根持續深入、象征著絕對控制的管子!
管尖終于突破了咽喉最狹窄的關口,滑入了食道。
噗嗤——!
一聲輕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滑膩聲響,仿佛來自身體內部最幽暗的深處。它清晰地鉆進我的耳膜,蓋過了顱腔內那持續轟鳴的心跳鼓點。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被強行撬開外殼、暴露出內部脆弱管道的機器。
一種巨大的、被侵犯的、非人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根深入體內的異物上,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和難以言喻的惡心。
咚…咚…咚…心跳聲似乎被這極致的痛苦和屈辱壓制了,變得遙遠而沉悶,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吸音的血肉墻壁。
“位置可以了。”周護士長確認了一下管子的刻度,對旁邊的年輕護士小張點頭示意。
小張護士立刻動作起來。她拿起一個連接著洗胃管的、巨大的玻璃漏斗,將旁邊準備好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溫熱洗胃液(通常是淡鹽水或稀釋的高錳酸鉀溶液)倒了進去。
冰冷的液體!順著管子!毫無阻礙地!灌入!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嚎叫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那不是水!是冰錐!是熔巖!是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它們順著食道,帶著強大的壓力和冰冷的溫度,毫無憐憫地沖進我的胃袋!
胃壁在瞬間被撐開!被冰凍!被灼燒!劇烈的、翻江倒海的絞痛猛地炸開!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伸進我的腹腔,抓住那個脆弱的器官,瘋狂地揉捏、撕扯!身體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猛地向上彈起!又被按著我的護士和保安死死地壓回冰冷的床板!后背撞擊發出沉悶的“砰”聲!冷汗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按住!固定好!”周護士長的聲音依舊平穩,指揮著小張,“好了,引流!”
小張護士迅速將漏斗放低。立刻,一股巨大的吸力順著管子傳來!胃里那冰冷刺骨的液體,混合著剛剛被強行灌入的洗胃液、殘留的藥片碎屑、胃酸、膽汁……所有的一切!如同開閘的污穢洪流,被這股強大的負壓瘋狂地抽吸出來!
“嘩啦——嘩啦——”
渾濁的、散發著強烈酸腐和化學藥品氣味的液體,伴隨著未消化的藥片殘骸,洶涌地灌入連接在漏斗下方的污物桶里!每一次抽吸,都伴隨著胃部被掏空般的劇烈痙攣和絞痛!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抽搐!嘔吐感如同實質的拳頭,一次次狠狠地砸向喉嚨!但管子堵在那里,只能發出徒勞的“呃……呃……”聲,涎水失控地從嘴角流淌下來,混合著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床單上。
視野徹底模糊了。被淚水、冷汗和劇烈的生理反應扭曲。處置室慘白的燈光變成晃動、破碎的光斑。周護士長和小張護士的身影在視野邊緣晃動、拉長、變形。她們的動作是那么熟練、那么冷靜、那么……高效。像在處理一件故障的機器,而不是一個有知覺、會痛苦的人。每一次灌入冰冷的液體,每一次抽吸出污穢的洪流,都是一次對尊嚴的徹底碾碎。身體不再是身體,只是一個被清理的容器。
咚…咚…咚…那沉悶的心跳聲,在這極致的痛苦和屈辱中,似乎變成了某種背景的節拍器,記錄著這場酷刑的時長。意識在劇痛和眩暈的漩渦中沉浮,時而被冰冷的液體灌醒,時而被劇烈的抽吸撕扯,時而墜入短暫的、由藥物殘留和生理極限帶來的黑暗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
“差不多了。”周護士長終于開口。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抽吸停止了。那根帶來無盡痛苦的管子,被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當最后一點冰冷的塑料管壁滑過喉嚨時,帶來一陣新的、火辣辣的刮擦痛感和劇烈的咳嗽。
“給他清水漱口。”周護士長吩咐道。她摘掉沾滿污漬的橡膠手套,丟進專門的醫療廢物桶里,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小張護士端來一杯溫水。我虛弱地接過,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杯子。冰冷的水流入口腔,沖刷著殘留的苦澀和酸腐,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卻無法撫平喉嚨和食道深處那被反復蹂躪后的灼痛和麻木。
身體像被徹底抽空、掏爛了。癱軟在冰冷的檢查床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持續不斷的、深沉的絞痛和痙攣。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腹腔的疼痛。冷汗還在不停地冒,浸透了衣服,帶來一陣陣冰冷的寒意。意識如同暴風雨后的廢墟,一片狼藉,只剩下沉重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咚…咚…咚…心跳聲依舊在顱腔內緩慢地、沉重地搏動,像一顆在泥沼中艱難跋涉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深沉的余痛。
周護士長走到操作臺邊,拿起筆,在一份表格上快速寫著什么。
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冷硬,下頜線緊繃著。處置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潑灑的冰紅茶泡飯早已被踩踏得一片模糊,深褐色的污漬和泡脹的米粒黏在地磚上,像一片凝固的、骯臟的血泊。
那個不銹鋼飯盆歪倒在角落,邊緣沾滿了污垢。那把孤零零的“圣鑰”——不銹鋼飯勺,靜靜地躺在不遠處,反射著冰冷的光。角落里,還有幾片被遺忘的、同樣被踩扁的腌漬檸檬。
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嘔吐物、冰紅茶甜膩、洗胃液刺鼻以及食物腐敗的復雜氣味,令人窒息。
“陳晨,”周護士長放下筆,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她的眼神不再像剛才執行洗胃時那般冰冷銳利,而是籠罩著一層深重的疲憊,像蒙塵的玻璃。
“洗胃只是第一步。你攝入的藥物種類太雜,劑量太大,雖然大部分吐出來了,但吸收了多少,對心臟、神經系統的后續影響……還需要嚴密觀察。”
她頓了頓,聲音低沉,“接下來24小時,你需要待在重癥監護過渡病房。持續心電監護。可能會有低血壓、心律失常的風險,甚至……譫妄。”
譫妄。這個詞像冰冷的石頭投入我混亂的意識之湖。比幻覺更混亂,比瘋狂更無序。一種徹底的、意識層面的崩塌。
我沒有力氣回應,只是疲憊地閉了閉眼。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尖叫著疼痛和虛弱。
周護士長沒有在意我的沉默,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在那片冰紅茶泡飯的污漬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復雜。
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那嘆息里,有職業性的疲憊,有對失控局面的無奈,或許……還有一絲對那個被她親手扇了一巴掌、帶走的女孩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小張,幫他清理一下,換身干凈衣服,然后送過渡病房。”她最終只是平靜地吩咐道,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通知陳醫生,密切留意他的各項指標,尤其是心率和意識狀態。”
“好的,周護。”小張護士應聲,開始準備干凈的病號服和毛巾。
過渡病房的光線被調得很暗。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面依舊濃重的夜色。空氣里只有消毒水和心電監護儀運行時發出的、極其輕微的電流嗡鳴聲。
一張床,床頭柜,墻上的監護儀屏幕閃爍著穩定但不容忽視的綠光和數字。我被安置在床上,手腕上纏著血壓袖帶,胸口貼著冰涼的心電監護電極片。一根靜脈留置針扎在手背上,連接著緩慢滴注的生理鹽水,補充流失的水分和電解質。
身體像散了架的破舊機器,沉重地陷在柔軟的床墊里,卻絲毫感覺不到舒適。
胃部的絞痛變成了持續不斷的、深沉的鈍痛和空虛感。喉嚨和食道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來火辣辣的痛楚。
洗胃帶來的生理沖擊在藥物殘留和極度疲憊的雙重作用下,漸漸沉淀為一種全方位的、令人絕望的虛弱和不適。
意識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飄蕩。閉上眼,就是那根冰冷的管子深入喉嚨的觸感,就是冰水灌入胃袋的劇痛,就是污穢被抽吸出來的屈辱。
睜開眼,是昏暗的天花板,是監護儀屏幕上跳動的綠色曲線和數字——那是我的心跳,被儀器捕捉、放大、量化,赤裸裸地展示出來。咚…咚…咚…儀器發出的規律電子音,與顱腔內那沉悶的、真實的搏動聲重疊、交織,構成一種詭異的、永無止境的雙重奏。
真吵。
無處不在的心跳。
屬于自己的,又不屬于自己的噪音。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粉色護工服的、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探進頭來,是負責這片區域的李阿姨。她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神色,手里端著一個冒著微弱熱氣的塑料碗。
“陳晨?醒著嗎?”她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對病人的討好和謹慎,“周護長讓我給你送點米湯過來,剛熬好的,很稀,一點點溫的,墊墊肚子,胃會舒服些。”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把碗放在床頭柜上。
米湯?一股極其寡淡的、屬于淀粉的微弱氣味飄了過來。若是平時,寡淡無味。
但此刻,對于剛剛經歷了洗胃、胃袋空空如也、喉嚨食道還殘留著灼痛的我來說,這氣味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冰紅茶泡飯。
那深褐色的、粘稠的液體。
泡得發脹發白的米粒。
漂浮的腌漬檸檬片。
言曉雨端著飯盆,臉上帶著獻祭般瘋狂光芒的樣子……
“邪神大人!最后的圣餐!吃了它!它能凈化!能抵御侵蝕!能……”
畫面如此清晰!連同她被打偏的臉,嘴角滲出的血珠,地上潑灑的狼藉……以及周護士長那記響亮的、終結一切的耳光!
胃部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比剛才的絞痛更加尖銳!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我猛地側過身,對著床邊早就準備好的污物盆干嘔起來!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呃呃”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涎水。
“哎喲!怎么了這是!”李阿姨嚇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米湯都受不了?那……那先不喝,先不喝!你緩緩!緩緩!”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我無力地躺回去,大口喘著粗氣,額上又冒出一層虛汗。
不是因為米湯。是因為那揮之不去的、帶著血腥味的“圣餐”記憶。周護士長說得對。
我們互為彼此的毒藥。她投喂我瘋狂的妄想和過量的“彈藥”,而我……我是什么?是她妄想宇宙中不可或缺的“邪神”坐標?一個提供“圣音戰鼓”的活體道具?
“那個……言曉雨……”李阿姨看著我痛苦的樣子,似乎想轉移話題,小聲地、帶著點八卦的試探口吻問道,“她……怎么樣了?聽說鬧得挺兇?被保安帶走了?周護長那臉色……嘖嘖,可難看了。”
我的呼吸微微一滯。身體依舊疲憊虛弱,但意識卻因為這個名字而強行凝聚起一絲注意力。我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李阿姨。
李阿姨見我有了反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緊張和……隱隱的同情:“唉,可憐見的。聽說在保安室那邊又哭又鬧,不讓人碰,喊著什么‘蟲族’、‘圣戰’、‘邪神大人需要我’……后來她班主任和年級主任都來了,好說歹說才安靜下來,人跟傻了一樣,呆呆的。最后……好像是她爸爸來接走的。”
她爸爸?那個模糊的、只存在于言曉雨偶爾只言片語中的形象?一個似乎永遠在出差、永遠缺席的男人?
“她爸來了?”李阿姨撇撇嘴,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憐憫,“來了是來了,臉色鐵青,對著老師一個勁兒道歉,對著言曉雨……唉,那眼神,冷的喲……都沒正眼瞧他閨女一下,直接就把人拽走了,跟拎小雞崽兒似的。
言曉雨那會兒倒是不鬧了,低著頭,一聲不吭,半邊臉腫著,嘴角還有血……看著真讓人……唉。”她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只是搖搖頭。
半邊臉腫著,嘴角有血,低著頭,一聲不吭,被父親像拎小雞崽一樣拽走……
這個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意識里。
比洗胃的痛苦更清晰,比心跳的轟鳴更沉重。她構建的宇宙崩塌了,她的“圣戰”失敗了,她的“邪神”自身難保。
而她,被現實粗暴地拖拽回去,拖回那個她拼命想逃離的、被“蟲族”滲透的日常世界。她會怎么樣?被責罵?被禁足?被送去看新的醫生?吃更多的藥?還是……被徹底地否定、關押、遺忘?
一種沉重的、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窒息感,如同濃霧般從心底彌漫開來,緩緩包裹住心臟,越收越緊。
胃部的鈍痛似乎被這股更龐大的情緒覆蓋了。我閉上眼,不再看李阿姨,也不再回應她試探的目光。
“唉……你好好休息吧,米湯放這兒,能喝的時候喝兩口。”李阿姨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多,訕訕地囑咐了一句,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病房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只有監護儀那規律而冰冷的“嘀…嘀…”聲,和我顱腔內沉悶的“咚…咚…”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固執地回響。
過渡病房的墻壁是淺綠色的,據說有安撫情緒的作用。
但此刻,那顏色在我眼中,像一片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冰冷湖水。
天花板平整光滑,沒有任何可供視線停留的瑕疵。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最終落在了那扇緊閉的、磨砂玻璃的門上。
門的下半截是實心的,上半截是磨砂玻璃。
此刻,外面走廊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在昏暗的病房地面上投下一片朦朧的、長方形的光斑。光斑的邊緣模糊不清,如同此刻我混亂的意識邊界。
咚…咚…咚…心跳聲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時間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長了無數倍。身體的痛苦在藥物的作用下似乎有所緩解,變成一種深沉的、無處不在的疲憊和空虛。
但意識卻異常地……清醒?或者說,是一種被掏空后的、茫然的清醒。沒有言曉雨在耳邊用興奮或恐懼的語調描繪“蟲族”的威脅,沒有她攪動冰紅茶泡飯的滋溜聲,沒有她捧著香草草莓酒杯時眼中閃爍的奇異光芒……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兩種聲音:儀器的電子音,和我自己的心跳。
這前所未有的寂靜,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一種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洞。
像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般的虛無。過去那些被言曉雨的妄想和我的心跳噪音填滿的時光,無論多么荒誕、多么痛苦,至少……是“滿”的。
是被一種扭曲的、但真實存在的“意義”所支撐的。我是她的“邪神”,她是我的“牧師”,我們共享一個由恐懼、臆想和病態依賴構建的宇宙。在這個宇宙里,痛苦有源頭(蟲族),行動有目標(清除),存在有位置(邪神與牧師的共生)。
而現在,宇宙崩塌了。周護士長冰冷的診斷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斷了那些妄想的神經連接。言曉雨被帶走了,連同她那些構建“意義”的碎片。留下我一個人,被困在這具剛剛被暴力清洗過的、依舊殘留著痛苦和藥味的軀殼里,面對著一個被強行還原的、赤裸裸的、寂靜無聲的“真實”世界。
這個世界里,只有病。
只有冰冷的儀器。
只有持續不斷的心跳噪音。
只有無邊無際的……空。
那個染著枯草色頭發、在垃圾站后面癲癇發作的男生,她叫言曉雨。她有癲癇病史。她只是一個生病的孩子。
和你們一樣。
周護士長的話,像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和你們一樣。”
原來如此。剝離掉言曉雨編織的蟲族外衣,剝離掉我顱內的戰鼓轟鳴,我們本質上,和她并無不同。
都是被困在自己病態軀殼和混亂意識里的囚徒。所謂的“邪神”與“牧師”,所謂的“圣戰”與“神諭”,不過是在這絕望囚籠里,兩個靈魂病態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投喂的、裹著劇毒糖衣的幻覺。一場盛大而悲哀的、自欺欺人的雙人舞。
現在,舞伴被強行拖走了。音樂停止了。聚光燈熄滅。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空曠冰冷的舞臺上,腳下是散落一地的、破碎的玻璃糖紙。
咚…咚…咚…
心跳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巨大,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獨。
它不再是撕裂蟲族偽裝的“圣音戰鼓”,不再是喚醒牧師的“神啟”,也不再是支撐“圣戰”的力量源泉。
它回歸了它最原始、最可悲的本質——一個被困在顱骨囚籠里的、永不停歇的、病態的噪音源。一個證明“林默”這個人還活著的、單調而絕望的生理信號。
沒有言曉雨那狂熱而依賴的眼神去賦予它“意義”,這心跳聲變得如此刺耳,如此多余,如此……令人厭煩。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扎針的手。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議。指尖冰冷,帶著細微的顫抖。
我伸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觸碰向自己左側的太陽穴。那里的皮膚下,是顱骨。顱骨之下,是那個制造噪音的源頭。
咚…咚…咚…
指尖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血管的搏動,與那沉悶的心跳聲同步。那聲音,透過骨頭的傳導,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敲擊在指尖上。
如果……如果能停下來……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蔓,瞬間纏繞住了混亂的意識。
如果能停下來……這無休止的噪音……這空洞的痛苦……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這被還原的、毫無意義的“真實”……
指尖微微用力,按壓著太陽穴。仿佛這樣就能穿透皮肉和骨骼,觸碰到那個躁動的源頭,將它強行摁停。
咚…咚…咚…
心跳依舊。頑固地、不知疲倦地、帶著一種冷酷的規律性,持續搏動。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比洗胃的痛苦更深,比身體的虛弱更甚。它來自靈魂深處,來自對這具失控軀殼和混亂意識的徹底厭棄。
我頹然地放下手,指尖冰涼。目光重新落回那扇磨砂玻璃門。
門外那片朦朧的光斑,依舊靜靜地投射在地面上。光斑的邊緣,似乎……有些不同?
我努力聚焦渙散的視線。
在那片模糊的、長方形的光斑邊緣,靠近門框底部的磨砂玻璃上,似乎……殘留著幾個極其模糊、極其淺淡的印記。
像是……手指的輪廓?
很小,很纖細,像是女生的手指。指尖的位置,在磨砂玻璃上留下了幾處極其細微的、被擦拭過的痕跡,比周圍的磨砂顯得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形成幾個不規則的、小小的圓形光暈。
那印記的位置……很低。像是有人……曾經蹲在門外,將手指……輕輕地、長久地……按在了那塊冰冷的磨砂玻璃上。
無聲地。
隔著門板。
隔著寂靜。
隔著這令人窒息的、被還原的“真實”。
咚……
顱腔內,那顆在寂靜中顯得無比巨大的心臟,猛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死寂。
冰冷的,絕對的死寂。仿佛時間本身都被凍結在了那沉重的一拍之后。
監護儀那平穩的“嘀…嘀…”電子音,第一次,無比清晰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刺破了病房里粘稠的寂靜。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綠色數字,短暫地閃爍了一下,跳出一個比之前略低的數值,然后才緩緩爬升,恢復到原來的基線。
但那瞬間的凝滯感,卻像一塊沉重的冰,砸進了我混亂的意識之湖。
指尖還殘留著按壓太陽穴時冰冷的觸感,以及那透過薄薄皮膚和堅硬顱骨傳來的、沉悶而頑固的搏動。咚…咚…咚…它又回來了。帶著一種被驚擾后的、更加執拗的節奏。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磨砂玻璃門的下半截。
那幾個模糊的指印。
很小,很淺。像是被霧氣輕輕呵過,又迅速消散后留下的、幾乎看不見的水痕。位置很低,低到……只有蹲著、甚至蜷縮著的人,才能將指尖抵在那個高度。
是她嗎?
言曉雨?
那個半邊臉紅腫、嘴角帶血、被父親像拎小雞崽一樣粗暴拖走的“牧師”?她怎么可能回來?又怎么會在門外……留下這樣的痕跡?
理智在尖叫:不可能!是幻覺!是洗胃后遺癥!是藥物作用!是譫妄的前兆!是周護士長警告過的風險!
但另一個聲音,一個更深沉、更幽暗、帶著病態回響的聲音,卻在死寂的心跳間隙里,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出:為什么不可能?她說過……她的心跳太小……需要借我的戰鼓……才能嚇退它們……
她會不會……掙脫了?像掙脫蟲族的束縛一樣?她會不會……依舊相信?相信那個在濃霧中預言“褪殼”的邪神?相信那個需要她“圣餐”和“圣鑰”的同盟?
她會不會……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再次回到這“圣域”的邊緣?像一只被驅逐后仍固執返回巢穴的流浪貓?隔著這扇冰冷的門板,用指尖無聲地觸碰,試圖感知門內那唯一能讓她確認“真實”存在的心跳?
咚…咚…咚…
心跳聲在短暫的凝滯后,重新變得沉重而規律。但這一次,它不再僅僅是噪音。每一次搏動,都仿佛重重地敲擊在那幾個模糊的指印上。
冰冷的指印。
無聲的觸碰。
隔著門板的……確認。
一股極其復雜、極其洶涌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剛建立起的、關于“真實”與“空無”的脆弱認知!不是純粹的恐懼,不是單純的擔憂,不是簡單的憐憫……那是一種混雜了劇毒糖漿的、令人窒息的心悸!是看到深淵邊緣搖曳的罌粟花時,既想逃離又被那病態艷麗死死攫住的戰栗!
她可能還在外面!
她可能還在“相信”!
她可能……依舊把我當作她的“邪神大人”!
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毀滅性的力量!
“呃……”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比洗胃時的生理性痙攣更加猛烈!胃部剛剛平息一些的鈍痛瞬間被一股新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取代!冷汗瞬間浸透了剛剛換上的干燥病號服!
不!不要回來!
不要相信!
那是假的!全是假的!
蟲族是假的!褪殼是假的!邪神是假的!戰鼓是假的!連……連她眼中那份滾燙的虔誠……也是假的!是包裹著劇毒的糖衣!是沉溺即毀滅的泥沼!
周護士長冰冷的聲音如同警鐘在腦海里瘋狂敲響:“你們是彼此的毒藥!”
毒藥!劇毒!
我猛地從床上掙扎著坐起!這個動作耗盡了我剛剛恢復的一丁點力氣,眼前瞬間被翻涌的黑潮和閃爍的金星淹沒!胸口的心電監護電極片被扯動,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嘀嘀嘀嘀——!屏幕上綠色的心率曲線瞬間飆升,拉出一道陡峭而危險的峰值!
“呃啊!”我痛苦地弓起身體,雙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的病號服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這樣就能壓制住那顆在胸腔和顱腔內同時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臟!也仿佛這樣,就能將門外那可能存在的、無聲的觸碰,連同她那份致命的“信仰”,一起狠狠地從意識里撕扯出去!
“怎么了?!陳晨!”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值班護士小張驚慌的臉出現在門口,她身后是走廊明亮的燈光。
我蜷縮在床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的殘燭。視線越過小張的肩膀,死死地投向門外——那片被走廊燈光照亮的地面。
空無一人。
只有冰冷光滑的地磚反射著燈光。
磨砂玻璃門上,那幾個模糊的指印,在明亮光線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淺淡,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是幻覺嗎?
還是她真的來過,又無聲地離開了?
劇烈的顫抖中,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一種更深沉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懼,如同濃霧般徹底吞噬了我。
咚!咚!咚!咚!
心跳在警報聲中,狂亂地、失控地、如同困獸般撞擊著牢籠的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