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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褪殼之夜

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像凝固的冰冷油脂,沉沉地壓在醫院的垃圾處理區。空氣里彌漫著腐爛食物、消毒水和泥土深處腥氣的混合氣味,粘稠得令人窒息。言曉雨的手還死死地捂在我的嘴上,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里,她的身體緊貼著我,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壓抑著那種瀕臨崩潰的、細微的嗚咽。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死,牢牢鎖在垃圾箱后面那個仰面倒地的身影上。

那個染著枯草般黃褐色頭發的男生——三班的轉學生,言曉雨口中的“蟑螂人”——正在經歷一場可怕的痙攣風暴。

他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瘋狂地彈動、扭曲。四肢不受控制地揮舞、拍打,每一次砸落都發出沉悶的“啪”聲,在死寂的濃霧里格外刺耳。深藍色的校服外套在掙扎中蹭滿了污黑的泥濘和可疑的粘液。他的頭痛苦地向后仰著,脖頸繃出駭人的青筋,嘴巴大張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涎水和白沫失控地涌出,在他蒼白的下巴、脖頸上拉出粘稠、反光的絲線,又隨著他頭部的甩動飛濺開來。他的眼球可怕地向上翻著,幾乎只剩下渾濁的眼白,偶爾劇烈地顫動一下,流露出一種非人的、純粹的痛苦和驚恐。喉嚨里持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伴隨著全身肌肉一陣更劇烈的、弓弦般繃緊的抽搐。

“癲癇大發作。”

這個冰冷的醫學名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混亂的腦海,瞬間擊碎了言曉雨精心構建的“褪殼”幻象。那拱動的后背、那咯吱的摩擦聲……在眼前這具被生理性痛苦徹底摧毀的軀體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荒謬可笑。

咚!咚!咚!咚!

顱腔內的戰鼓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在這極具沖擊力的景象和言曉雨瀕臨崩潰的顫抖刺激下,變得更加狂暴!它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化作了實質性的重錘,每一次搏動都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視野劇烈地晃動、旋轉。濃霧不再是緩慢流動的牛奶,而是變成了翻涌咆哮的白色怒濤!垃圾箱扭曲成猙獰的黑色巨獸,地上抽搐的人影仿佛分裂出無數重影,在眼前瘋狂舞動!

“不……不可能……”言曉雨捂著我嘴的手猛地松開了,無力地垂落。她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撞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墻上。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剛從書包里掏出來的礦泉水瓶——那瓶所謂的“圣水”,檸檬汁、醋和辣椒粉混合的渾濁液體。瓶蓋半開著,幾滴深褐色的“圣水”沿著瓶口滑落,滴在她沾滿泥點的白色短襪上,暈開一小片骯臟的污漬。

她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痛苦掙扎的身影,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微微哆嗦著。那雙幾秒鐘前還燃燒著獻祭般狂熱和發現“神跡”的狂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的空洞,以及一種被無情現實徹底擊碎的、深不見底的失落和恐慌。她構建的“蟲族宇宙”基石,在她眼前轟然崩塌。

“嗬……呃呃……”地上的男生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短促嘶鳴,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硬弓,僵直了足足兩三秒,才又重重地摔落回去,抽搐的幅度似乎小了一些,但喉嚨里的怪響和嘴角的白沫依舊洶涌。

就在這時!

“誰?誰在那里?!”

“垃圾站那邊!快!”

“出什么事了?!”

幾道驚慌失措的喊叫聲,伴隨著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猛地撕裂了濃霧的死寂!幾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瞬間劈開濃稠的乳白色屏障,在我們藏身的墻角、地上痛苦抽搐的身影以及呆若木雞的言曉雨身上瘋狂地掃射、晃動!光柱切割著濃霧,將漂浮的塵埃和冰冷的水汽照得纖毫畢現。

是保安!至少三個!穿著深藍色的制服,手里拿著強光手電筒,臉上寫滿了緊張和警惕。其中一人手里還拎著一根黑色的橡膠警棍。

“我的天!是學生!”一個年輕的保安驚呼一聲,手電光柱死死鎖定了地上抽搐的身影。

“快!按住他!別讓他咬到舌頭!”領頭的保安經驗似乎更豐富一些,一邊大吼著指揮,一邊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用自己強壯的身體死死壓住男生還在劇烈痙攣的上半身。另一個保安也趕緊上前,手忙腳亂地試圖去控制他瘋狂踢蹬的雙腿。

“去找東西!找個軟的東西塞他嘴里!”領頭保安焦急地朝同伴喊。

“哦哦!好!”那個年輕的保安慌亂地在周圍掃視,最后目光落在了言曉雨腳邊——那里扔著一個被踩扁的、還算干凈的硬紙板牛奶盒。他一把抓起來,胡亂地卷了卷,就要往那男生大張的、滿是白沫的嘴里塞。

混亂!緊張!強光刺眼!保安粗重的喘息和地上男生痛苦的“嗬嗬”聲混雜在一起!

咚!咚!咚!咚!我的心跳在顱腔內瘋狂撞擊,像要炸開!視野在強光的刺激和心跳的轟鳴下徹底變成了扭曲、閃爍的萬花筒!那些晃動的人影、刺眼的光柱、地上扭曲的身體、保安制服深藍色的反光……這一切都旋轉著、拉扯著,被心跳的巨力揉碎,又被強行拼接成更加荒誕恐怖的景象!保安制服上的反光變成了濕漉漉的甲殼光澤,他們按住男生的手像巨大的蟲鉗,那卷起的牛奶紙盒扭曲成一段蠕動的、粘稠的節肢……

“呃……”一陣強烈的惡心感伴隨著眩暈猛地沖上喉嚨!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胃里翻江倒海!被強行灌下的大量藥物混合著胃酸,如同灼熱的巖漿,不受控制地從我口中狂噴而出!

“嘔——!”

穢物帶著刺鼻的酸腐氣味,濺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濺濕了我的褲腳和鞋面。劇烈的嘔吐讓我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只能徒勞地用手撐住濕滑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沒有癱倒。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瞬間吸引了所有保安的注意!

“這邊還有人!”那個拿著牛奶盒的年輕保安驚叫一聲,強光手電筒猛地轉向,刺眼的白光如同探照燈,瞬間將我和旁邊靠著墻、臉色慘白如鬼、手里還攥著“圣水”瓶的言曉雨完全籠罩!

白光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瞬間剝奪了所有的視覺!眼前只剩下一片灼熱的、跳動的純白!那巨大的心跳聲在這片純白中無限放大,變成了淹沒一切的、毀滅性的轟鳴!世界在崩塌!在燃燒!

“你們是什么人?!”

“那個女生手里拿的什么?!”

“是不是你們干的?!”

保安嚴厲的、帶著驚恐和懷疑的呵斥聲,如同從遙遠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被心跳的噪音徹底碾碎。我只感覺有幾只粗壯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試圖將我控制住。那觸碰帶著冰冷的敵意,像燒紅的鐵鉗!

“別碰他!”一個尖銳得幾乎破音的女聲猛地炸響!是言曉雨!

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獸,猛地從墻邊彈了起來!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她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但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光芒!她根本不管那些抓住我的保安,也完全無視了地上還在抽搐的男生和正在施救的同伴,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個被領頭保安壓在地上的、痛苦扭曲的“蟑螂人”!

“滾開!你們這些……這些被蒙蔽的傀儡!”她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某種信仰崩塌后的絕望反擊而扭曲變形!她高高舉起了手中那個裝著渾濁“圣水”的礦泉水瓶!瓶蓋在她剛才的劇烈動作中早已崩飛!她像一個執行最終審判的狂信徒,用盡全身力氣,將瓶子里那混合著檸檬汁、醋和濃烈辣椒粉的刺激性液體,狠狠潑向了地上男生的臉!

嘩啦——!

深褐色的、粘稠的液體在空中劃出一道惡心的弧線,精準地澆在了男生大張的嘴里、翻白的眼睛上和沾滿白沫的臉頰上!

“呃啊——!!”一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厲、都要痛苦百倍的慘嚎猛地從男生喉嚨里迸發出來!那聲音已經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充滿了無法形容的灼燒感和劇痛!他原本因為癲癇而劇烈抽搐的身體,此刻像是被通了高壓電,猛地向上彈起!又被保安死死按住!他的臉在強光下瞬間變得一片狼藉,深褐色的液體混合著涎水和白沫,刺鼻的酸味和辣椒的嗆人氣息瞬間彌漫開來!他痛苦地緊閉雙眼,眼球在眼皮下瘋狂地轉動、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整個身體以一種更加瘋狂、更加不受控的姿態劇烈地扭動、掙扎!

“你他媽瘋了?!”領頭保安目眥欲裂,暴怒地咆哮!他完全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弱的高中女生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他下意識地松開了壓制男生的手,想去抓住言曉雨。

混亂瞬間升級!

“抓住她!”另一個保安也怒吼著撲向言曉雨。

言曉雨潑完“圣水”,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瘋狂,臉上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茫然和完成某種儀式后的虛脫。她沒有躲閃,任由那個撲上來的保安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狠狠摜在冰冷的墻壁上!她手里的空瓶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

“呃……嗬嗬……呃啊……”地上的男生還在發出非人的慘嚎,痛苦地扭動著,臉上被“圣水”刺激得一片通紅,眼睛根本無法睜開。

而我,在強光的刺激、嘔吐后的虛弱、心跳的狂暴轟鳴以及這突如其來的、更加混亂的暴力沖擊下,意識終于徹底滑向了崩潰的邊緣。

咚!咚!咚!咚!

那聲音不再是鼓點,而是變成了無數尖銳的、高頻的蜂鳴!像有億萬只金屬的毒蜂在我的顱骨里瘋狂振翅!視野里那片灼熱的純白開始碎裂、剝落,露出底下更加深邃、更加混亂的黑暗!黑暗之中,無數扭曲的光影在蠕動、在尖叫!地上那個扭動的人影,他的輪廓在黑暗中不斷拉長、變形,深藍色的校服化作了濕漉漉的、帶著粘液反光的甲殼!他痛苦翻白的眼睛,在黑暗的幻覺中,變成了無數細小的、閃爍著惡毒紅光的復眼!那些復眼密密麻麻,如同地獄的星圖,死死地、怨毒地聚焦在我身上!他大張的、被“圣水”灼燒的嘴里,仿佛探出了尖銳的口器,發出無聲的嘶鳴!

蟲!他就是蟲!褪殼失敗的蟲!在痛苦中顯露出猙獰本相的蟲!

“呃啊——!”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極致幻覺徹底吞噬的、歇斯底里的共鳴!抓住我胳膊的保安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手一松!

就在這瞬間!

“都住手!放開他們!”

一個冷靜、嚴肅,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的女聲,如同冰錐般刺穿了現場的混亂和喧囂!

是周護士長!

她不知何時出現在濃霧的邊緣,推著一輛用于緊急轉運的金屬擔架車。她穿著干凈整潔的護士服,外面套著一件深色的長款羽絨服,顯然是剛從溫暖的室內趕來。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種見慣了突發狀況的沉著和隱隱的疲憊。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掃過全場:地上痛苦嚎叫、滿臉污穢的男生,暴怒的保安,被按在墻上、眼神空洞的言曉雨,以及靠著墻、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劇烈嘔吐后還在無意識抽搐的我。

“小張!快!地西泮!5mg!靜脈推注!快!”周護士長語速極快,對著身后一個推著藥車、同樣一臉緊張的年輕護士命令道。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瞬間壓制了現場的混亂氣氛。

那個叫小張的護士立刻手腳麻利地從藥車里取出注射器和藥瓶。

周護士長則快步走到那個男生身邊,蹲下身,完全無視他臉上的污穢和刺鼻的氣味,動作熟練而迅速地檢查他的瞳孔、脈搏,同時對按住他的保安說:“松一點!保持他呼吸道通暢!頭偏向一側!別讓他窒息!”

她的專業和冷靜如同定海神針。保安們下意識地服從了命令,稍稍松開了壓制,但仍警惕地控制著局面。年輕護士很快將抽好的藥液注入男生的靜脈。

地西泮起效很快。男生劇烈的抽搐和嚎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復下來。身體不再那么僵硬地彈動,喉嚨里的怪響也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翻白的眼睛雖然依舊緊閉,但眼球的劇烈轉動停止了。他像一條被徹底抽干了力氣的魚,癱軟在冰冷的地上,臉上糊滿了深褐色的“圣水”、涎水和白沫的混合物,一片狼藉,慘不忍睹。

直到這時,周護士長才直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我和言曉雨。

“你們兩個,”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濃霧和殘留的混亂,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跟我回病區。立刻。馬上。”

她的目光在言曉雨被保安反擰著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嘔吐的穢物和慘無人色的臉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言曉雨腳邊那個滾落的、空空如也的“圣水”瓶,眼神復雜難明。

沒有人反抗。言曉雨被保安松開,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空殼,低著頭,沉默地跟在周護士長身后。我被另一個保安半扶半拽著,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濃霧里。每一次邁步,都感覺踩在虛空之中,腳下的大地在心跳的轟鳴中不斷塌陷。視野依舊殘留著閃爍的雪花點和扭曲的色塊,保安制服的深藍色在我眼中不時幻化成濕漉漉的甲殼光澤。

咚…咚…咚…顱內的戰鼓在藥物和劇烈的情緒消耗后,終于開始顯露出疲態,變得沉重而緩慢,但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深沉的、如同余震般的鈍痛,牽扯著每一根疲憊的神經。

消毒水的味道從未如此刺鼻,像無數根細針扎進鼻腔深處。明亮的走廊燈光更是如同酷刑,刺得我睜不開眼。周護士長把我們直接帶進了醫生值班室旁邊的一間空處置室。空間不大,只有一張鋪著白色消毒床單的檢查床,一張不銹鋼操作臺,一把椅子,空氣里彌漫著酒精和碘伏的冰冷氣味。

“坐。”周護士長指了指椅子,語氣不容置喙,是對言曉雨說的。她自己則站在操作臺邊,背對著我們,似乎在整理一些物品,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言曉雨像個提線木偶,默默地走到椅子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攥著校服裙擺的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到表情。那把作為“圣鑰”的不銹鋼飯勺,不知何時掉落了,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磚上。

我被那個年輕保安扶著,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弄到了那張冰冷的檢查床上坐下。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胃里還在隱隱作痛,嘴里全是苦澀的余味和嘔吐后的酸腐氣。眩暈感如同潮汐,一陣陣地沖刷著搖搖欲墜的意識。我只能用手肘撐在膝蓋上,深深地低著頭,粗重地喘息著,努力對抗著那持續不斷的、沉悶的心跳轟鳴和陣陣襲來的惡心感。

周護士長轉過身,手里拿著一個電子體溫計和一個血壓計袖帶。她沒有說話,直接走到我面前,動作算不上溫柔,但非常利落。冰涼的體溫計探頭塞進了我的腋下,帶著消毒液的濕冷觸感。接著,血壓計的袖帶纏上了我的胳膊,開始充氣,壓迫感帶來一陣不適。

整個處置室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血壓計充氣時發出的輕微“滋滋”聲,以及我壓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大概一分鐘,血壓計“嘀”的一聲,袖帶緩緩放氣。周護士長看了一眼讀數,又拿出體溫計看了看屏幕。她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體溫37.8,低熱。血壓90/60,偏低。”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心率……”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因為低頭而露出的后頸皮膚,那里能清晰地看到頸動脈在異常劇烈地搏動,“……聽診器都不用,肉眼可見的過速。告訴我,陳晨,你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藥?吃了什么藥?”

她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陳晨。一個幾乎被我遺忘在病歷夾里的符號。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只能發出幾聲嘶啞的“嗬嗬”聲。腦子像一團被攪亂的漿糊,根本無法思考她的問題。

藥?吃了什么?吃了多少?記憶的碎片在眩暈和心跳的噪音中沉浮,只有言曉雨強行將那一大把混雜的藥片塞進我嘴里的觸感,無比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作嘔的暴力感。

“說!”周護士長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壓力。

“是……是我……”一個細若蚊蚋、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言曉雨依舊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聲音破碎不堪:“是……是我給他的……藥……很多……混在一起的……”

周護士長猛地轉頭看向她,眼神如同兩道冰冷的射線:“言曉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知道那些是什么藥嗎?!你知道過量服用的后果嗎?!你這是謀殺!是犯罪!”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拔高,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我……我只是……”言曉雨猛地抬起頭,臉上早已淚痕交錯,那雙空洞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滿了巨大的委屈、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混亂辯解,

“我只是想幫他!想幫邪神大人!他的戰鼓……他的心跳……不能停!我們需要力量!需要力量去清除……清除蟲族!那個……那個‘蟑螂人’!他在褪殼!就在那里!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他后背在拱……在動!有硬殼!有聲音!邪神大人也看見了!他也聽見了!對不對?!邪神大人!”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轉向我,淚水洶涌而出,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求證和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期待,

“您告訴護士長!您告訴她們!您看見了對不對?!那不是癲癇!那是褪殼!是蟲族的偽裝被揭穿了!您的心跳……您的心跳壓制了它!是不是?!”

她的質問如同利刃,狠狠刺向我混亂的意識。

褪殼?拱動?硬殼?聲音?那些在濃霧垃圾箱后看到的景象——男生痛苦干嘔的背影,校服下那詭異的、用力拱起的凸起,那細微卻刺耳的“咯吱…咯吱…”

摩擦聲……這些畫面如同被按下了回放鍵,瞬間擠滿了我的腦海!它們如此清晰!如此真實!混合著男生癲癇發作時的慘狀,以及我幻覺中看到的濕漉漉的甲殼和復眼……真與假,現實與幻覺的界限,在這一刻徹底崩塌、混淆!

咚!咚!咚!心跳聲驟然加劇!像失控的引擎!那些拱動的畫面、咯吱的聲響,與眼前言曉雨淚流滿面的臉、周護士長冰冷審視的目光瘋狂地交織、重疊!

“我……”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因為眩暈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言曉雨那張被淚水浸透、充滿絕望期盼的臉的輪廓,和周護士長如同磐石般冷硬的剪影。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那個“是”字在舌尖翻滾,幾乎要沖破阻礙!

“夠了!”周護士長厲聲打斷了這瀕臨失控的局面。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終結一切的力量。她不再看言曉雨,而是將目光重新鎖定在我身上,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帶著職業性穿透力的疲憊和了然。

“陳晨,你看到的,你聽到的,”她的聲音放緩了一些,卻更加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是病。是你自己的病。”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把孤零零的不銹鋼飯勺,又落回我臉上,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也是她的病。”

“至于那個學生,”周護士長微微側過頭,目光似乎穿透了處置室的墻壁,投向外面混亂剛剛平息的走廊,“她叫言曉雨。三周前剛轉學過來。她有嚴重的癲癇病史。一直靠藥物控制。她今天沒按時吃藥,加上……”她瞥了一眼窗外依舊濃重的霧氣,“……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本身就是誘發因素。她躲在垃圾站后面,是因為發病前兆讓他難受,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吐。僅此而已。”

“沒有什么蟲族!沒有什么褪殼!”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像法官最后的宣判,徹底碾碎了言曉雨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她只是一個生病的孩子!和你們一樣!”

“和他一樣……”言曉雨喃喃地重復著這四個字,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軟軟地癱靠在椅背上,眼神徹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茫然。淚水無聲地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深藍色的校服裙擺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周護士長不再理會她,轉向我,語氣不容商量:“你需要洗胃,陳晨。立刻。你攝入的藥物種類不明,劑量嚴重超標,隨時可能有危險。小張!”她朝門外喊了一聲。

那個年輕護士很快推著藥車出現在門口。

“準備洗胃液,活性炭,監護儀推過來。”周護士長利落地吩咐著,同時開始戴上一次性橡膠手套,動作麻利而冰冷。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洗胃!那根粗硬的管子……強行插入喉嚨……冰涼的液體灌入……翻江倒海的惡心和痛苦……這些畫面光是想象就足以讓我渾身戰栗!比心跳的轟鳴更令人恐懼!

“不……不要……”我掙扎著想從檢查床上起來,身體卻虛弱得不聽使喚,只能發出微弱的抗拒聲。

“由不得你!”周護士長已經戴好了手套,拿起一根包裹在消毒袋里的、粗得嚇人的洗胃管,眼神銳利而冰冷,“按住他!”

那個年輕護士和門口的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將我死死按在了冰冷的檢查床上!堅硬的床板硌著我的后背,巨大的屈辱感和生理性的恐懼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

“呃……唔……”我徒勞地掙扎著,卻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周護士長拿著那根恐怖的管子,一步步走近。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橡膠手套的氣味,如同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就在這時!

一直癱在椅子上、如同失去靈魂的言曉雨,突然動了!

她像一道藍色的影子,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驚人!她沒有沖向周護士長,也沒有試圖阻止任何人。她只是撲向了放在不銹鋼操作臺角落里的、她那個印著卡通貓的帆布書包!

嘩啦!

她粗暴地拉開書包拉鏈,手伸進去,不是掏“圣水”,也不是掏“圣鑰”,而是掏出了一個東西——一個醫院食堂常見的、邊緣磕碰掉漆的不銹鋼飯盆!飯盆里,赫然是半碗被深褐色冰紅茶浸泡著的、早已涼透、泡得發脹發白的米飯!幾片腌漬檸檬可憐巴巴地浮在渾濁的液體表面。

她端著那盆冰紅茶泡飯,像端著什么神圣的祭品,踉蹌著沖到被按在檢查床上、驚恐絕望的我面前。她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眼神卻不再空洞,而是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獻祭般的瘋狂光芒!

“邪神大人!最后的圣餐!”她嘶啞地喊著,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吃了它!它能凈化!能抵御侵蝕!能……”

她的話沒說完。

啪!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耳光聲,如同驚雷,在狹小的處置室里炸響!

周護士長不知何時放下了那根洗胃管,一步跨到言曉雨面前,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

言曉雨的頭猛地偏向一側!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打得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她手里的不銹鋼飯盆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光潔的地磚上!深褐色的冰紅茶和泡得發脹的米粒瞬間潑灑開來,濺得到處都是,像一灘骯臟的血污!幾片腌漬檸檬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滾到了角落。

時間仿佛凝固了。

言曉雨靠著墻,半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清晰地印著五道鮮紅的指痕。她似乎被打懵了,維持著偏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幾秒鐘后,一滴鮮紅的血珠,緩緩地從她被打裂的嘴角滲出,順著蒼白的下巴滑落,滴在她深藍色的校服前襟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紅梅。

她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看向周護士長。那雙總是燃燒著各種情緒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被打碎的、徹底的茫然和死寂。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怨恨,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虛無。

周護士長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那一巴掌也耗費了她極大的力氣。她看著言曉雨臉上的指痕和嘴角的血跡,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憊和冰冷的決心覆蓋。

“帶她出去。”周護士長對著門口的保安,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聯系她的班主任。還有監護人。立刻。”

保安立刻上前,動作不再粗暴,但依舊強硬地抓住了言曉雨纖細的胳膊。

言曉雨沒有任何反抗。她像個真正的提線木偶,任由保安拉著,踉踉蹌蹌地往門口走去。她的目光空洞地掃過地上那灘狼藉的冰紅茶泡飯,掃過那個滾落在角落的腌漬檸檬,最后,掃過被死死按在檢查床上、眼神渙散、滿臉驚恐的我。

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留下一個無聲的、帶著血痕的慘淡笑容,像一朵在絕望深淵里瞬間凋零的花。然后,她被保安拉出了處置室的門,消失在明亮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走廊盡頭。

處置室里,只剩下滿地狼藉,刺鼻的冰紅茶甜膩氣息混合著消毒水的冰冷,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護士長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那根粗硬的洗胃管,轉向我,眼神恢復了冰冷如鐵的決斷。

“按住他。”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

冰涼的橡膠手套觸碰到我的下巴,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強行捏開了我的嘴。那根象征著無盡痛苦的管子,帶著冰冷的金屬反光,一點一點,不容抗拒地,探向我的喉嚨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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