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柏中心地下B3層訓練場的空氣像是凝固的油脂。

更衣室鐵門被李楓一腳踹開，“哐啷”一聲砸在布滿銹斑的水泥墻上。撲面而來的不是空調冷風，是一股滾燙渾濁的熱浪，混雜著刺鼻的汗酸味、地板清潔劑的化學腥氣，還有隔夜炸雞外賣在角落里悄悄散發的腐敗油哈喇味兒。空間大得有些空洞，頭頂是刷了暗紅防銹漆、布滿斑駁水漬的鋼梁管道，幾盞懸掛的大功率碘鎢燈投下慘白的光錐，勉強刺穿角落里黏糊糊的黑暗。場地正中，休斯頓火箭那紅黃扭曲的隊標直接噴涂在略有磨損的楓木地板上，顏色剝落得有點暗淡。

“嗞——嗡——嘎——”

一臺老掉牙的擦地打蠟機像得了肺癆的老牛，在場地一角慢吞吞地挪動，噴出一股劣質蠟油加熱后甜膩到發齁的白煙。空氣沉得壓肺。

道森像根撬棍楔在籃筐正下方三秒區線外，破舊的磨砂黑西裝褲腿上蹭著灰。他腳邊，瘦得只剩骨架的道森助理撅著屁股，整張臉幾乎貼在地板上，嘴里叼著只剩煙屁股的‘萬寶路’，正用一把銹跡斑斑的老虎鉗夾著一塊卡進地板縫里的金屬墊片往外拔，太陽穴青筋暴跳。汗水順著他尖瘦的下巴，“啪嗒”滴在黏糊糊的蠟面上。

右翼邊線外。兩個陪練套著皺巴巴、印著褪色火箭LOGO的混紡背心，腳踩開膠的回力鞋，正用舊毛巾磨鞋底防滑。劣質帆布磨擦地板的“嘎吱”聲讓人牙根發癢。更衣室那邊溜達過來的薩姆·卡塞爾（Sam Cassell）正靠在墻邊，嚼著口香糖，扯開嗓門跟個器材管理員爭論著什么電視遙控器電池型號不對，手里還捏著個吃了一半、油紙都浸透了的‘Popeyes’炸雞腿。

“Maple！醒了沒？！”道森的聲音劈開渾濁的空氣，像砂紙擦著鐵皮，“骨頭縫里的機油沒凍成冰坨子，就給我動起來！”他指關節在腰間別著的一個翻蓋式尋呼機（Beeper）的硬塑料殼上“啪啪”敲了兩下，“別傻站著聞‘Popeyes’的餿味！”（休斯頓當地廉價炸雞連鎖店）

李楓徑直走到油漆區左側邊緣。地面剛打上去的蠟還有些軟黏，膠鞋底踩上去發出“噗嘰”一聲。熱身組教練把個磨得發亮的舊斯伯丁（Spalding）牛皮籃球甩過來，球在空中帶著不規則的旋轉，“呼”地擦過他擼起袖口、汗毛直豎的小臂。

“動態伸展！啟動！”角落一個禿頂助教用巴掌拍著鐵皮桶似的胸口吼，聲音在空曠里炸出一片回音。兩個陪練忙不迭停下磨鞋，擺開架勢。對面籃架底座下方黑洞洞的暗影里，一臺肩扛式索尼Betacam攝像機已經架好，鏡頭蓋剛滑開，鏡面反射著碘鎢燈刺目的寒光。

李楓原地起跳。雙臂交叉高舉過頭，手腕死命反向扭曲，拉扯肩部大筋。脊柱反弓出駭人的弧度，腹股溝韌帶被抻得“嘣嘣”直響。三秒，落地。左腳膠底黏在地板蠟層上猛一蹬滑，“嗤啦——！”一聲刮骨裂帛的銳響撕扯所有人的神經！

左側陪練嚇得猛一縮脖子。李楓身體帶起的風撲在臉上，涼颼颼的，帶著汗酸鐵銹味。那根本不是熱身的勁。

回到中心。再向右，重復一次。

不遠處墻根，羅伯特·霍里背對著場地，曲腿坐在地上。厚重護膝罩著他微創過的左膝。他沒往后看，手里掐著半截粉筆頭，在一張破破爛爛的“休斯頓紀事報”體育版邊角空白處，畫著亂七八糟只有他自己懂的連線符號。粉筆頭尖狠狠戳在報紙夾縫里一欄“達拉斯小牛新秀名單”某處，碾得粉碎。報紙空白處還有幾道明顯是用手指蘸著可樂水漬劃拉的線路圖。

柔韌測試剛停，球已砸回李楓胸口。禿頭助教的破鑼嗓子緊跟著吼：

“接球投射！非對抗！固定點！五個！”

聲音被空曠吃掉了大半。

右側肘區延伸線。油漆區外緣一個磨損發黑的小點。李楓腳尖一擰，膠底在黏蠟上一蹭，把自己甩過去。左腳剛踩實黑點，左側陪練的傳球帶著低旋勁風砸向腹部。

低手抄球——沉髖屈膝——舉球過頂。動作幾乎揉成一團，壓縮在毫厘之間。手腕硬壓，鞭梢抖勁。牛皮籃球帶著“咻”的破空銳音，高速旋轉如陀螺。

哐當！

砸后框內側，彈框入網，空心！聲音沉悶，帶著年代久遠皮革的實沉感。

錄像機鏡頭緩緩抬起。

下一球在左側底角。球速更快，接球位置刁鉆，指向身體重心外側。李楓擰身探臂撈球，左腳為軸，腳踝像焊死在地面的鋼筋，借著那點沖勁和摩擦力強行扭回平衡點。手臂未穩，人已在空中完成微調，手腕發力幅度極短極脆！

唰！

輕巧擦網。籃圈幾乎沒晃動。

左翼四十五度接發球。陪練傳球力道猛得離譜，帶著弧線直奔李楓右耳后太陽穴！風聲尖銳！

李楓后腦像長了眼，腰腹爆炸般往左猛擰！身體幾乎橫折！右臂如鋼鞭反甩，“啪”一聲脆響將球凌空截殺于腦后！接球瞬間重心嚴重失衡！膝蓋強行壓彎，左腳膠底硬啃蠟層！一股力量從地面反沖而上，沿著腰脊傳導到肩膀，強行將后仰的頹勢頂住！起跳高度受限，手腕卻如鐵板壓腕，將球強行撥出！

打板！彈框！…滾入！

球在籃圈沿上跳了三下，最后鬼祟地掉進網窩。

十四個不同刁鉆點位的球砸進籃筐，聲音或悶或脆，牛皮的、籃筐的、網繩的雜音混在一起，如同老舊機器的變速呻吟。汗珠第一次順著李楓下頜線淌下來，砸在地板上，“啪”地黏住一小撮蠟屑。

霍里的后頸肉眼可見地繃了一下。他頭也沒回，右手突然發力，攥緊的粉筆頭在報紙邊上重重一劃！“咔嚓”一聲，粉筆斷成兩截。半截飛了出去，落在他腳邊那個裝著扳手和機油的工具桶里。

“停！”禿頭助教的哨子吹得走了調，聲音岔進空氣里，“輪轉攻防！全場一打二！壓到三秒區！給我碾！”

最后一個球還在籃筐下彈著，“咚咚”的悶響未歇。

道森一腳踹在旁邊盛放備用籃球的鐵絲網筐上！“嘩啦”巨響！“死了？！動！動！動！”他喉嚨里滾出個怪異的爆破音，唾沫星子噴出來，“盯死他！沉底！給我把他腰眼子頂到籃架上去！”眼珠在兩個陪練煞白的臉上滾了兩圈，“當是來‘Popeyes’領免費可樂的嗎？！”

左側陪練A喘著粗氣，汗透的背心粘在黝黑的肉皮上。他低吼一聲，如同蠻牛啟動，壯碩的身軀炮彈般撞向李楓右側腰眼！沉重的步伐踩在黏糊的蠟面上，“噗噗”悶響！腳上的回力鞋在打滑！

另一側，陪練B如同獵犬從弱側撲咬，悄無聲息斜刺里封堵左側底線。雙臂張開如鐵柵欄，徹底斷掉李楓溜底線的念頭！兩面墻瞬間封死！

絕境！

李楓后腳跟猛力下蹬！重心晃動前壓逼右路！肩背肌肉僨張如巖塊！誘餌。陪練A重心被騙，身體右傾過猛！

就在千鈞一發！李楓左腳外側猛力橫刮黏膩的蠟面！“嘶啦——！”一聲尖銳到極致的噪音炸開！鞋底摩擦生煙！整個上身如同失控的左輪手槍，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左側玩命斜傾而去！

原本微晃的右突瞬間變成一場兇險的、幾乎撲地的失控側滑！

左側的陪練B瞳孔驟然收縮！撲面而來的腥膻熱浪和那失控的軀干讓他本能恐懼！卡位的腳掌下意識地向后側回收了足有半腳掌距離！試圖穩住樁子！包圍露出了針尖大的縫！

縫，只在須臾！

李楓借著身體左傾失控帶起的動能，腰腹核心如同強力彈簧猛地收縮反彈！被蹬地的反作用力推動的左腳掌全力扒地，右腿幾乎橫劈！重心從失控懸崖邊被硬生生拽回！整個人像一桿被強行掰彎又急速回彈的鐵槍，“噌”地一下貼著陪練B回撤不及的腰眼硬擠了過去！野蠻地沖進三秒區！

電光石火！

陪練B只覺腋下一陣火辣撕裂！他驚怒轉頭，只看到一個紅色汗濕后背瞬間爆發的力道和甩向禁區的汗濕軌跡！鹽腥撲鼻！

“操——！”陪練B眼角迸裂，炸雷般咆哮，轉身瘋狂撲向李楓后背！壯碩的身體帶著前沖的蠻力，右臂如同巨蟒纏腰狠箍！

撈了個空！

剛扎進三秒區的李楓腳踝猛轉！不等重心落穩，腰胯如重型軸承旋轉！脊骨嘎巴作響，上身向后猛烈擰轉！動作只有旋轉的一片虛影！

旋轉的頂點！右臂鋼鞭般掄起！五指攥緊骨節凸起的拳頭——那砸破過訓練營沙袋的堅硬凸點——如同開山錘，不憑視覺，僅以背后惡風襲來處判斷，向后上方猛地一記爆裂甩肘！

嘭！！！

一聲令人肝膽俱裂的、如同實心木棒擊中沙袋的悶實巨響！

正狂沖撞向他后腰的陪練B如遭重錘轟頂！所有前撲的力量被打散、倒灌！喉嚨里堵死一聲窒息般的“呃！”，雄壯身體瞬間佝僂如蝦！眼珠暴突！捂著左肋胃區，連退三步，一頭栽倒在堆著臟毛巾的墻角，蜷縮痙攣，像只離水的魚大口倒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李楓根本沒回頭看那聲音來源。甩肘的同時旋轉之力未消，借助這股旋轉的勢能，身體旋回面筐，已徹底碾過包夾，正對前方空洞的籃筐。腳尖在黏膩的地板上輕輕一點，順勢躍起。手腕輕描淡寫一勾。

嚓！

球磕前框入網，聲音輕得像指甲劃過玻璃。

全場只剩那蜷縮在角落、痛苦抽搐、連粗氣都喘不上來的陪練B。空氣里彌漫著汗酸、炸雞油、嘔吐物的酸腐和粘稠蠟油混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咻——！！！”一聲凄厲到變形的長哨撕裂死寂。禿頭助教對著掛胸前的麥克風口罩狂吼：

“一級惡意警告！Maple！！記檔！”（紙質檔案）

老式擴音喇叭炸出一片刺耳的電流盲音。

另一頭，薩姆·卡塞爾嚼雞腿的動作僵住了。黏膩的黃褐醬汁順著他指縫滴在工具桶的金屬扳手上。他看著角落那個像被扔進滾水里的龍蝦一樣蜷縮、不停干嘔的陪練B，喉嚨動了一下，嘴里的半塊炸雞胸肉被無意識地吐在了地板上。他下意識地在磨破的迷彩軍褲上蹭了蹭手指上黏糊的油脂，眼神第一次銳利地刺向場中那個靜立著、只有后背汗濕的紅色訓練服微微起伏的身影。

霍里仍背對著場地。那張揉爛的“休斯頓紀事報”被他攥在手里，捏成了一團扭曲的硬紙球。他扔掉了剩下的粉筆渣，粗糙的手指在工具桶邊緣無意識地刮著機油黑垢，指關節捏得嘎巴作響，白得嚇人。后頸那塊肌肉繃得像塊厚鐵皮。

道森助理終于拔出了卡在縫里的墊片，差點一頭栽倒。他也顧不上手上的機油，一把奪過禿頭助教手里的紙質記檔本，又一把抓起插在褲子后袋的、綁著膠布的圓珠筆，幾乎把紙劃破地飛速記錄。

道森本人紋絲未動。他像一尊從休斯頓港口沉船里撈出來的鐵錨。眼睛從角落那堆抽搐的“人形破布”上緩緩抬起，最終，如同兩道冰錐，直直釘在李楓剛甩完球、微微起伏的側臉上。什么也沒有。一絲表情也無。只有那雙眼，沉得像兩口在烈日暴曬下深不見底的枯油井。尋呼機在他腰間無聲地閃著幽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