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沿的冰碴子扎進掌心,張小滿卻覺不出疼。
他盯著老槐樹上那個被紅布半掩的“趙“字,喉嚨里像塞了團凍硬的棉絮——去年臘月,他跟著逃荒的隊伍路過這村子,就是趙大娘給他塞了半塊熱紅薯,又用草繩給他捆緊裂開的棉鞋。
那時大娘的手背上全是凍裂的血口,卻暖得像灶膛里的火。
雪霧散得更開了,山坳里的村落輪廓逐漸清晰。
斷墻補上了新土,幾間草房的煙囪正飄著淡青色的煙,混著柴草香鉆進鼻腔。
他的手指無意識摳進井欄縫隙,指甲縫里還嵌著剛才破冰時崩裂的冰屑。
該走的,他想,老周說過敵后最忌諱暴露舊識,萬一被日軍盯上...可煙筒里的煙火氣像根細繩子,拴著他的腳踝往村里拽。
“八嘎!“
一聲暴喝驚得他踉蹌后退,藏在樹后的灌木被雪壓得簌簌響。
村口的老槐樹下,三個戴鋼盔的日本兵正端著刺刀,刀尖挑著趙大娘的圍裙角。
她的灰布衫被扯得歪到肩頭,露出鎖骨處一道暗紅的抓痕,但脊背挺得筆直,像根立在雪地里的老竹。
“花姑娘的,不說清楚?“為首的軍官踢開腳邊的瓦罐,腌雪里蕻潑了滿地,綠的葉白的莖混著碎冰,“皇軍要找的東西,你藏哪了?“
張小滿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那軍官他認得——上個月在青崗嶺伏擊戰(zhàn),就是這雙眼睛盯著游擊隊員被拖上卡車。
山田一郎,左臉有道從眉骨到下頜的疤,像條爬著的蜈蚣。
“太君,俺們莊稼人能藏啥?“趙大娘的聲音發(fā)顫,可手卻悄悄護在身后的柴垛上,“就...就半袋苞谷面,昨兒還分了兩把給村東頭的瞎眼婆。“
“搜!“山田的刺刀尖挑起她一縷白發(fā),“柴房、地窖,通通的!“
兩個士兵踹開柴房的破門,木屑飛濺到趙大娘腳邊。
張小滿的匕首已經(jīng)攥出汗,指節(jié)發(fā)白。
他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一,二,三...老周說過,沖動是刀尖上的蜜,舔一口就會要了命。
可當他看見趙大娘被推得撞在門框上,額頭磕出的血珠順著皺紋往下淌,喉嚨里的火“轟“地燒起來。
他剛要貓腰沖出去,山田突然轉(zhuǎn)身。
月光照在對方的鋼盔上,反光刺得他瞇起眼。
那家伙的耳朵動了動,像條警覺的狼狗。
張小滿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凝成白霧,直到山田罵罵咧咧踹了士兵一腳:“笨蛋!
連個破碗都翻,繼續(xù)搜!“
夜色漫上山坡時,張小滿摸回村邊的老杏樹后。
趙大娘家的窗紙透著昏黃的光,窗縫里漏出說話聲:“太君要找的是...是那孩子的東西?“是大娘的聲音,比白天低了八度,“俺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就記得他揣著塊木頭雕的...雕的兔子。“
他的后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去年借宿那晚,他蹲在灶前烤火,把父親留下的木雕兔子掏出來擦灰,被大娘瞅見了。“多俊的手藝,“她當時用袖口抹了抹木雕,“你爹定是個心細的手藝人。“
“八嘎!“窗外突然傳來皮靴聲,張小滿貼著墻根滑進陰影。
兩個巡邏兵的腳步聲由近及遠,他這才敢湊近窗戶。
窗紙被風掀起一角,映出趙大娘的影子——她背對著窗,肩頭微微發(fā)抖,可聲音穩(wěn)得像塊石頭:“要殺要剮隨你們,俺這把老骨頭,早活夠了。“
他的手指在墻上敲了三下。
屋里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過了片刻,窗縫里“刷“地飛出個小布包,砸在他腳邊。
他撿起時觸到包角的粗針腳,是趙大娘常用的納鞋底的線。
“快走。“窗里傳來極輕的一聲,混著布料摩擦的窸窣,“往南山坳,有個...有個破廟能躲。“
他攥著布包往林子里跑,雪地上的腳印剛踏出三步,身后就傳來“咔“的一聲——是槍栓拉動的脆響。
他本能地滾進雪堆,卻聽見山田的笑聲:“小老鼠,跑啊?“
但等他抬頭,林子里只有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松枝上。
或許是聽錯了?
他摸著懷里的布包,冷汗浸透了后背。
月光把林邊的雪地照得發(fā)白。
張小滿躲在老松樹后,用凍僵的手指解開布包。
粗布展開的瞬間,他差點喊出聲——那是父親雕的玉兔,耳朵上的細紋還留著他的刻刀印!
木雕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父親的筆跡:“此物交予你,若你還活著,請?zhí)嫖彝瓿晌淳怪隆!?
“爹...“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眼淚剛涌出眼眶就結(jié)成冰碴。
去年九月十八夜,父親把他推進地窖時,懷里塞的就是這個木雕。“記住,“父親的血滴在他手背上,“要是能活著,去南邊找李叔,他知道該怎么做。“
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撒了把鹽。
他把木雕貼在胸口,那里還留著體溫。“爹,娘,“他對著月亮輕聲說,哈出的白霧在面前凝成小團,“我會活下來的,我要讓那些血債...都還回來。“
他轉(zhuǎn)身要走,忽然聽見細微的響動。
回頭望去,趙大娘家的窗戶還亮著,一個身影立在窗前。
月光照在她手里的東西上,泛著青銅特有的幽光——是塊半指寬的銅牌,邊緣刻著朵五瓣梅花。
“小滿...“她的唇形動了動,聲音被風吹散在雪夜里。
張小滿的腳步頓住。
那塊銅牌,他好像在哪見過...是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
還是...
林子里傳來夜梟的叫聲,他打了個寒顫。
攥緊木雕的手心里,玉兔耳朵的尖兒硌得生疼。
該走了,他想,等天亮了,去南山坳的破廟,然后...然后他要弄清楚,父親的“未竟之事“到底是什么,還有趙大娘手里的銅牌,藏著什么秘密。
雪越下越大了,腳印很快被蓋住。
他的背影融進風雪里,只留下一行淺淺的凹痕,像大地輕輕嘆了口氣。
而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后,趙大娘的手始終攥著銅牌,指節(jié)發(fā)白。
風掀起她的白發(fā),露出耳后一道淡粉色的傷疤——和張小滿母親耳后那道,形狀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