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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張岳衡終于動了。

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出于一種更古老的、本能的癢。

他自小便跟著父親收拾舊字畫,那時日子過得苦,油燈下他能一筆筆辨別“虞世南”和“趙孟頫”的捺勢區別。父親去世早,他將那一摞沒賣出去的舊冊頁壓在床底,誰動一動都不行。

他說不上那算不算執著,但字畫一到他面前,他從來不分場合。

現在也一樣。

他坐得筆直,頭略偏,一眼下去,整間辦公室的溫度仿佛都降了一度。

氣氛立刻文藝起來,終于符合身份了。

石原、趙程亮、陳鶴無聲對視了一眼,誰都沒出聲。只有王峽灣,在門邊輕哼了一聲:

“一幅仿品,也值這么大陣仗?”

張教授沒理他。

他的眼神落在宣紙中央那一抹沉靜墨痕上,不再轉移。

這不是隨便一眼能帶過的東西。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艷,而是審美神經被拉緊的一聲弦響——“這筆路……對的。”

“行氣連貫,筆鋒有轉有收,尤其這個‘庭’字,藏鋒極深……不像仿的。”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到幾乎只是口腔里的回響。

張岳衡的父親曾是書畫修復師,年少時,他就在堆滿宣紙、紫光燈與松煙墨的小閣樓長大。每一筆,每一劃,那種天然老墨在紙上的游走感,他比誰都熟。

空氣仿佛被細微的火星點燃。

身體先于理智反應,整個人下意識向前一傾,

指尖已抬,欲觸那紙上光澤未干的筆鋒。那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氣息——線條骨力里藏著黃庭堅的“破筆取勢”,而非尋常學生摹本中死板的模仿。

“待我——”話未出口。

徐樺明忽然伸手一擋,一絲不易察覺的諷意:

“誒,王教授,怎么回事。”

“失了規矩”

話一落,空氣瞬間定格。

“不可能吧?”

王峽灣的臉僵住,”這老頭發什么瘋。“

——他的心弦早已被拉到最緊,卻偏要在場上裝成風輕云淡。

張教授微怔,手收一半,又硬生生停住。

半晌,才像想起眼前這學生,哼,小人得志。

和他老師一樣下巴里人。

“用不著你說話。”

張岳衡反手一探,紫外燈打開,一道光束斜斜灑在那片墨跡上。

黑不泛白,沉而有層。

那是真正老墨才會呈現的光學質感——沉穩,不虛浮。

非現代人工碳素顏料可比。邊角的印泥在紫光下發出暗紅的鈍光,沒有現代合成染料特有的“爆白”。

“筆意是舊的,墨色是舊的,印也不跳光,這張紙……不簡單。”

他嗅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熟悉的氣味。

他的手,忍不住輕輕一抖。

“這筆路……是‘那一脈碑帖’的手法。”

那是他少年時代父親最常研讀的一路墨風。父親早亡,留下的不過幾冊翻破的字帖、幾句手邊口訣,而其中一幅原型——怕正是眼前這件。

記憶奔涌。

深夜,父親燈下研墨臨帖,一筆一劃,一口一個“藏鋒”“破鋒”,語氣極嚴。而他則在一旁小小聲呼吸,生怕打斷父親每一道筆鋒中流淌的古意。他還記得,父親對這套字帖贊不絕口:“骨法勁峭,氣息連綿,書里有骨,墨里藏魂。”

張教授喉嚨輕顫,像要說什么,卻最終咽下。不是不愿說,而是喉間被熱浪堵住了。

“如果是真的,就像他回來了——我怎能視而不見?”

這時,王峽灣卻還站在邊上,表情僵住。

他原本只是隨口一貶、順手一遞的爽局,此刻變成了砸在自己臉上的ipad。

....

——麻煩了。

張教授暗罵自己剛才不該譏諷太狠,那點子小聰明、那句“低俗”,他怕是聽進去了。

于是他。嘴角含笑、眉眼下沉,手勢緩慢而克制,試圖拽回已經脫韁的局勢。

“張教授,不如這樣——”

他換上慣常的措辭,帶著那種有些真誠的“文化人”語氣:

“這字畫我先幫您聯系鑒定、出版那邊的渠道。暫時不拿它做任何商業開發,也不外流。等官方證實之后,我們再來談后續的展覽、版權、衍生授權,您看如何?”

語氣分明,步步為營。

說到一半,他從腋下夾著的文件包里抽出一本招生宣傳冊,雙手遞上,續道:

“我在學院也算還有幾分人脈,至少能給您幫幫忙。葉教授,東西這樣好,咱們必須穩著來。”

“甚至……那件事。”

那件差點讓我在人前全盤崩塌、連體面都丟盡的“家事”。

這話他沒有說破,只在舌尖留了一個伏筆,但張教授一聽,便懂。

他正欲再進一步開口表態,卻沒料到——

葉教授開口了。

“我們不需要互相利用”

聲音擲地有聲,字字封口,語氣極穩:

“謝客。”

......

葉教授難得地舒展了眉頭。

他不是一個擅辯的人,也不常在學院爭執中占上風。尤其和王峽灣那類營銷口出身的“嘴快人”打交道,十次有九次落了下風——不是輸在理上,而是輸在那點臉皮與世故上。

可今天,他贏了。

他不是靠語言技巧,不靠人情手段,而是靠“真東西”——

一幅書法,還有一個好學生。

他抬眼,望向徐樺明,眼神終于松動了幾分。

徐樺明還站在那里,神情局促,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

“他很少這樣當場點頭的……我知道自己以前也不怎么讓他省心。”

“我欠得太多了。”

他低聲說完這句,頭微微低下,像個剛做錯事的學生,又像個終于愿意認錯的大人。

葉教授看著他那幅羞澀模樣,忽然心頭一熱。

不能讓他被這些利益、展覽、炒作給攪進去。更不能讓他為了一點“被體面看見”的機會,把初心磨沒了。

這是師者的本能——

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敲,“篤篤”兩聲,像是判卷后下的最終評語:

“那這幅畫——”

他頓了頓,語氣一如既往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先往你卡里,打一筆錢。兩百萬。”

徐樺明瞪大眼:“啊?”,你要給我吞了。

“不是買,保存在你我認可的第三方機構。”

“你要拍戲是吧,幫你出售。”

“一分不會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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